塞西爾的街頭一如既往繁華又充滿活力,入目之處皆是已經看習慣了的城市景象,然而對于今天的拜倫而言,走在塞西爾的街頭卻有了不一樣的體驗——
豌豆跟在他身旁,不斷地說著話。
她興致勃勃地講著,講到她在學院里的經歷,講到她認識的新朋友,講到她所看見的每一樣事物,講到天氣,心情,看過的書,以及正在制作中的新魔影劇,這個終于能夠再次開口講話的女孩就好像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一般,近乎喋喋不休地說著,仿佛要把她所見過的、經歷過的每一件事都重新描述一遍。
哪怕是每天都會經過的街頭小店,她都要笑嘻嘻地跑進去,去和里面的老板打個招呼,收獲一聲驚呼,再收獲一番祝賀。
拜倫始終帶著笑容,陪在豌豆身邊。
原本短短的回家路,就這樣走了整整小半天。
等父女兩人終于來到騎士街附近的時候,拜倫看到了一個正在路口徘徊的身影——正是前兩日便已經返回塞西爾的菲利普。
拜倫帶著笑意走上前去,不遠處的菲利普也感知到氣息靠近,轉身迎來,但在兩位老搭檔開口之前,第一個開口的卻是豌豆,她非常開心地迎向菲利普,神經荊棘的發聲裝置中傳來高興的聲音:“菲利普叔叔!!”
菲利普正待開口,聽到這個陌生的、合成出來的女聲之后卻頓時愣了下來,足足兩秒鐘后他才驚疑不定地看著豌豆:“豌豆…你在說話?”
“是我啊!!”豌豆開心地笑著,原地轉了半圈,將脖頸后面的金屬裝置展示給菲利普,“看!是皮特曼爺爺給我做的!這個東西叫神經荊棘,可以代替我說話!!”
“我們剛從研究所回來,”拜倫趕在豌豆喋喋不休之前趕快解釋道,“按皮特曼的說法,這是個小型的人造神經索,但功能比人造神經索更復雜一些,幫豌豆說話只是功能之一——當然你是了解我的,太專業的內容我就不關注了…”
“我聽說過這個項目…”菲利普睜大了眼睛,帶著開心和驚喜看著豌豆,“但我沒想到這么快就…太好了,豌豆,今天絕對值得慶祝!”
“慶祝可以,不準和我爸爸喝酒!”豌豆立刻瞪著眼睛說道,“我知道叔叔你自制力強,但我爸爸一點都管不住自己!只要有人拉著他喝酒他就一定要把自己灌醉不可,每次都要渾身酒氣在客廳里睡到第二天,之后還要我幫著收拾…叔叔你是不知道,哪怕你當場勸住了爸爸,他回家之后也是要偷偷喝的,還說什么是有始有終,說是對釀酒廠的尊重…還有還有,上次你們…”
女孩的大腦飛快轉動,腦波信號驅動的魔導裝置不需要換氣也不需要休息,暴雨般的字句劈頭蓋臉就糊了菲利普一頭,年輕(其實也不那么年輕了)的騎士先生剛開始還帶著笑容,但很快就變得愕然起來,他一愣一愣地看著拜倫——直到豌豆終于安靜下來之后他才找到機會開口:“拜倫…這…這孩子是怎么回事…”
“沒想到吧?”拜倫滿臉“你也有今天”的表情,盡管這次被說教的仍然是他,但承受“狂風暴雨”的卻換成了菲利普,這讓他心情莫名愉悅起來,“咱們都沒想到平常豌豆肚子里的話會有這么多…”
豌豆立刻瞪起了眼睛,看著拜倫,一臉“你再這樣我就要開腔了”的表情,讓后者趕緊擺手:“當然她能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這點還是讓我挺高興的…”
隨后不等豌豆開口,拜倫便立刻將話題拉到別的方向,他看向菲利普:“說起來…你在這里做什么?”
“知道你就要去北方了,來跟你道個別,”菲利普一臉認真地說道,“最近事務繁忙,擔心錯過之后來不及道別。”
“…你這么一說話我怎么感覺渾身別扭,”拜倫頓時搓了搓胳膊,“好像我這次要死外邊似的。”
菲利普聽到之后想了想,一臉認真地分析:“理論上不會發生這種事,北境并無戰事,而你的任務也不會和當地人或海峽對面的紫羅蘭發生沖突,理論上除了喝高之后跳海和閑著沒事找人決斗之外你都能活著回來…”
拜倫:“…說實話,你是故意諷刺吧?”
菲利普認真的表情絲毫未變:“諷刺不是騎士行為。”
拜倫又想了想,表情愈發怪異起來:“我還是覺得你這家伙是在諷刺我——菲利普,你成長了啊!”
豌豆站在旁邊,看了看拜倫,又看著菲利普,慢慢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杜勒伯爵愜意地靠坐在舒適的軟沙發上,旁邊便是可以直接看到花園與遠處繁華街區的寬大落地窗,午后舒適的陽光透過澄澈潔凈的水晶玻璃照進房間,溫暖明亮。
墻角的魔導裝置中正傳來輕柔和緩的樂曲聲,富有異國風情的曲調讓這位來自提豐的上層貴族心情愈加放松下來。
他手中拿著一本印刷精美的圖書,書的封面上有著“大陸北部民俗神話記略”的字樣,書的紙張并不名貴,里面卻有著精致的插圖和整潔漂亮的文字排版,他翻過新的一頁,視線掃過開頭幾行,忍不住又露出些感慨的模樣,抬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哈比耶大師,不得不承認,塞西爾人的印刷技術是比我們強很多的,這本書的印刷之精美甚至讓我產生了要開辦一家印刷廠的沖動。”
坐在他對面的人看上去已經不再年輕,有著學者般的儒雅氣質且已經謝頂,這位有著書卷氣息的老先生正是提豐的著名學者與文法大師,哈比耶·雷斯頓,同樣作為這次提豐使節團一員的他,此刻同樣在閱讀著塞西爾人印刷出來的讀物,但那卻不是什么大部頭的著作,而是一本薄薄的、有著彩色封面和短篇文章的通俗冊子。
聽到杜勒伯爵的話,這位老先生抬起頭來:“確實是不可思議的印刷,尤其是他們竟然能如此準確且大量地印刷彩色圖案——這方面的技術真是令人好奇。”
“據說這項技術在塞西爾也是剛出現沒幾個月,”杜勒伯爵隨口說道,視線卻落在了哈比耶手中的通俗冊子上,“您還在看那本冊子么?”
“它叫‘雜志’,”哈比耶揚了揚手中的冊子,冊子封面上一位英俊挺拔的封面人物在陽光照耀下泛著油墨的反光,“上面的內容通俗,但意外的很有趣,它所用到的文法和整本雜志的結構給了我很大啟發。”
“但恕我直言,在我看來那上面的東西有些實在通俗的過頭了,”杜勒伯爵笑著說道,“我還以為像您這樣的大學者會對類似的東西不屑一顧——它們甚至不如我手中這本神話集有深度。”
“陛下將編纂《帝國報》的任務交給了我,而我在過去的半年里積累的最大經驗就是要改變過去片面追求‘高雅’與‘深邃’的思路,”哈比耶放下手中雜志,頗為認真地看著杜勒伯爵,“報刊是一種新事物,它們和過去那些昂貴稀少的典籍不一樣,它們的閱讀者沒有那么高的地位,也不需要太高深的知識,紋章學和儀典規范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也看不明白。”
說著,這位老先生指了指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雜志:“他們真正能看懂的是更通俗直白的東西,在這方面,塞西爾人明顯比我們做的出色。陛下希望我們能學習到塞西爾人在這方面的優點,找到他們凝聚人心、鼓舞士氣、引導平民的訣竅,所以才派我來,我自然要關注他們在這方面的成果。”
杜勒伯爵揚了揚眉毛:“哦?那您這幾天有什么收獲么?”
“收獲很大,這些雜志——以及其他在市面上流通的通俗讀物——都有著吸引人的地方,不知道您注意到沒有,現在甚至使團中的很多年輕人都對這些讀物產生了興趣,他們私下里經常討論那些通俗故事,還有人已經去看了兩場魔影劇,對劇中的角色喜愛不已,新奇事物的吸引力是我們不可否認的,”哈比耶笑著說道,“我還和那位戈德溫·奧蘭多先生聊了聊,他是一位學識淵博的人,甚至讓我想要忽略他的塞西爾人身份。
“那些雜志和報刊中有將近一半都是戈德溫·奧蘭多創建起來的,他在籌辦類似刊物上的想法讓我耳目一新,說實話,我甚至想邀請他到提豐去,當然我也知道這不現實——他在這里身份卓然,深受皇室重視,是不可能去為我們效力的。”
“哈哈,真是很少見您會如此坦率地夸贊別人,”杜勒伯爵忍不住笑了起來,“您要真有心,說不定我們倒是可以嘗試爭取一下那位戈德溫先生培養出來的學徒們——畢竟,招攬和考校人才也是我們這次的任務之一。”
哈比耶笑著搖了搖頭:“如果不是我們這次訪問行程將至,我一定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
“上午的簽字儀式順利完成了,”寬敞明亮的書房中,赫蒂將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高文的書桌上,“經過這么多天的討價還價和修改敲定,提豐人終于答應了我們大部分的條件——我們也在諸多對等條款上和他們達成了默契。”
“這個就叫雙贏,”高文露出一絲微笑,放下自己剛剛正在看的一疊資料,抬手拿起了赫蒂帶來的文件,一邊翻閱一邊隨口說道,“新的貿易品類,新的外交備忘,新的和平聲明,以及…投資計劃…”
高文的視線落在文件中的某些字句上,微笑著向后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新的投資許可中,“影視劇制作發行”和“音像圖書制品”赫然在列。
赫蒂的視線則落在了高文剛剛放下的那疊資料上,她有些好奇:“這是什么?”
“新的魔影劇劇本,”高文說道,“烽火——紀念英勇無畏的貝爾克·羅倫侯爵,紀念那場應該被永遠銘記的災禍。它會在今年夏季或更早的時候上映,如果一切順利…提豐人也會在那之后不久看到它。”
赫蒂的眼神深邃,帶著思索,她聽到先祖的聲音平緩傳來:
“給他們魔影劇,給他們雜志,給他們更多的通俗故事,以及其他能夠美化塞西爾的一切東西。讓他們崇拜塞西爾的英雄,讓他們熟悉塞西爾式的生活,不斷地告訴他們什么是先進的文明,不斷地暗示他們自己的生活和真正的‘文明開化之邦’有多遠距離。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強調自己的善意,強調我們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這樣當一句話重復千遍,他們就會認為那句話是他們自己的想法…
“然后,和平的時代就來臨了,赫蒂。”
赫蒂的視線在書桌上緩緩移過,最終,落在了一份放在高文手邊,似乎剛剛完成的文件上。
文件的封面上只有一行單詞:
染色計劃。
妙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