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德南東區,城區最深處的一道街巷中,燈光晦暗。
這里是整個帝都最黑暗和閉塞的區域,一個仿佛被上層社會遺忘的地方,龐大的奧爾德南就仿佛一座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山丘,其上層是富麗堂皇的建筑,底層卻如潰爛的傷口般被隱藏在黑暗深處。先進的魔導技術,繁榮的新式商業,愈發光鮮的市民階級,所有這些東西都和奧爾德南東區最深處的街巷沒什么關系——
這里離黑曜石宮只有半座城市的距離,但卻仿佛比更遙遠的那些山區城市更遠離文明社會。
而在這遠離奧爾德南各種官方眼線的街巷中,一個胡須雜亂、眼窩深陷、穿著破舊外套的男人正腳步匆匆地走過一座座低矮破舊的房屋門前。
急促且不加掩飾的腳步聲響起,一些窺探的視線從那些房屋的門窗中露出來,在這已經入夜的時刻,敢于在東區最深處孤身行走的人總是能引起好奇者的窺探,但那些被腳步聲吸引而望向街道的視線很快便都陷入了疑惑。
因為他們什么都沒有看到,在他們眼中,街道上空無一人。
但腳步聲是確確實實出現過的。
那些躲藏在門窗后面的視線漸漸帶上了緊張和恐懼,迷信的居民們想起了那些關于入夜之后幽魂游蕩和黑巫師的恐怖傳說,趕緊一個個收回目光,把本就緊閉的門窗關的更嚴了一些。
男人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過了整條街巷,來到黑鐵巷14號的門前。
他在那扇黑漆漆的門前站定,把手按在門板上,稍微感應了一下里面的動靜,確認屋內并無異常之后才轉動鑰匙,無聲推開房門。
他看到房間里亮起溫暖的燈光,一個身披黑袍、面容模糊的身影仿佛早已抵達般坐在屋內的靠背椅上,屋子角落燃燒著熊熊的篝火,光潔明亮的地板和桌椅陳設均一塵不染。
男人飛快進屋,關上房門,在那面容模糊的身影面前躬身行禮:“向您致敬,丹尼爾主教。”
“無須多禮,格蘭度,”身披黑袍面容模糊的丹尼爾擺擺手,話語聲直接在名為格蘭度的男人耳畔響起,“此地安全,我們可以放心交談。”
“是,主教大人。”格蘭度深深低頭。
“我讓你調查的事情,調查的怎么樣了?”丹尼爾靜靜地詢問道。
“是,屬下已經完成初步調查,”名為格蘭度的永眠者教徒立刻恭敬回答,“截止到上周,您命我接觸、詢問的幾名下級教徒都已發來反饋,他們均表示不曾在網絡中發出過任何求救信號,也不曾遺失過任何記憶——最起碼,他們自己不記得這些。”
丹尼爾點點頭:“就只有這些?”
“不,還有更多,”格蘭度慌忙答道,“屬下對這些下級教徒的反饋也有所懷疑,因此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又偷偷接觸、催眠了他們身邊的人,從中得到了不一樣的情報…根據那些人回憶,上述教徒在過去一段時間里基本上都曾出現過精神恍惚、長時間沉睡,甚至性格短暫突變的情況。”
“性格突變?”丹尼爾立刻注意到這個關鍵詞,“存在心智替換或心智寄生的可能么?”
“屬下已經確認過,并無這種可能,”格蘭度搖搖頭,“我之后又數次接觸那些教徒,分別在他們清醒以及催眠等多種狀態下觀察過他們的心智,他們的心智仍然屬于自己,意識完整,潛意識也無拼合、切割過的跡象。”
丹尼爾的兜帽下傳來沙啞低沉的聲音:“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格蘭度恭敬說道。
“一切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丹尼爾的聲音低沉,“精神恍惚、長時間沉睡以及性格突然變化,這本身就是心智受到影響的明證,而且短時間內一定會留下痕跡,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心智顯得一切正常,那就反而…”
他突然停頓下來,名為格蘭度的永眠者教徒忍不住帶著好奇和一絲緊張開口問道:“主教大人,您…”
他的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眼神也陷入了短暫的茫然,而在他視線失去焦點的瞬間,房間中充斥的溫暖燈光、房間角落熊熊燃燒的壁爐、整潔的家具陳設等事物也瞬間消失不見。
房間中一片漆黑,連一根蠟燭都沒有,也沒有燃燒的壁爐,事實上除了一把靠窗的椅子之外,這里甚至沒有任何家具。
名為格蘭度的男人便靜靜地站在這空蕩蕩的漆黑房間中,站在門口的位置,眼神茫然地呆立了整整兩分鐘。
兩分鐘后,他的眼睛才眨了眨,于是房間又瞬間恢復了之前溫暖明亮的模樣,身穿黑袍的丹尼爾主教也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靠背椅上。
一股寒意流過脊背,格蘭度瞬間打了個冷顫,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接受了眼前這位強大的永眠者主教一次詳細的“檢查”,忍不住緊張畏懼地開口道:“大人,我…”
“你的記憶被修改過,”丹尼爾直截了當地說道,“這件事的調查到此為止,你不要再深入下去了。”
“…是,”格蘭度耳邊滴下一滴冷汗,帶著十足的后怕,“感謝您的提醒。”
“嗯,”丹尼爾點了點頭,“另外,近期也盡量不要長時間連接心靈網絡,如果必須連接,保持淺層接入,不可深入。
“最后,近期可能會有最高主教團的大主教聯絡你,詢問你近期的調查行為,到時候不必替我隱瞞,坦然相告即可。”
格蘭度不禁露出驚愕的表情,并瞬間意識到了自己記憶被修改的真相,脫口而出:“大人,難道修改我記憶,遮掩真相的人是大主教們…”
他話剛說到一半,便警惕地閉上了嘴巴,低聲繼續問道:“大人,最近心靈網絡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要問太多,”丹尼爾淡然打斷了他,“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陣寒意襲來,格蘭度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謹慎地不再開口。
隨后,他視野中的各種事物突然搖晃了一下。
燈光消失,壁爐消失,家具陳設盡皆消失,黑鐵巷14號重新變為一間黑沉沉空蕩蕩的房間,名為格蘭度的男人眨眨眼,完全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正站在房間門口,一只手探向身后,還保持著隨手關閉房門的姿態。
那位強大神秘的永眠者主教已經離開,從格蘭度的腦海中離開了。
奧爾德南法師區,一座燈光明亮裝飾考究的別墅內,丹尼爾正坐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中拿著書卷,隨手翻過一頁。
他身后的人造神經索安靜、貼服地待著,只有末端從衣服下擺探出,在椅子靠背附近微微擺動著。
“…該考慮怎么應對某位大主教的詢問了,”這位老法師無聲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只是不知道會面對哪一位…”
最高主教團果然在試圖隱藏什么巨大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絕對牽涉甚廣,影響巨大,他們在緊盯著跟這個秘密有關的一切情報流動。
丹尼爾感覺到一陣慶幸。
幸好,他一直在嚴格遵循主人的吩咐,在控制自己調查的幅度,精心處理過自己行動的細節,盡管他在調查有關心靈網絡波動的事情,但他表現出來的并不是那么異常,而更像是一個關切心靈網絡運行,在發現異常之后積極主動排查故障的忠誠教徒。
一個優秀的,熱忱的,積極工作的安全主管。
除了有些越權之外,簡直忠不可言。
黑曜石宮,羅塞塔·奧古斯都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書桌后,公爵裴迪南·溫德爾則坐在他的斜對面。
看著正在低頭閱讀信件的皇帝陛下,裴迪南突然有點心生感慨。
似乎自從塞西爾崛起,自從局勢突然轉向一個所有人都未曾預料的方向,這位飽受精神詛咒困擾的提豐統治者就一下子擺脫了家族的詛咒,變得精神振奮、斗志昂揚起來,而他自己,也比往常更加頻繁地受到皇帝陛下召見,更加頻繁地來到這黑曜石宮了。
差不多每次遇到關于塞西爾帝國或者國內魔導工業的事情,陛下都會召見自己,這讓裴迪南公爵甚至想要申請一下,干脆在黑曜石宮中為自己留一個房間,他就住在這里得了。
“塞西爾那邊已經同意了我們派駐留學生的想法,并表示愿意與我們加深聯系,打造更加符合這個新時代的國際關系。”羅塞塔·奧古斯都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打斷了裴迪南大公的思考。
裴迪南抬起頭,臉上表情多少有些復雜:“那個高文·塞西爾果然直接同意了么…”
“是啊,他比我們想象的更有魄力…”羅塞塔·奧古斯都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搖了搖頭,手腕一抖,將那份帶有塞西爾帝國皇家徽記的信件投到裴迪南公爵面前,“你可以看一看。”
裴迪南公爵接過信函,細細看去,眉頭微微皺起:“…在雙方國都互相派駐長期聯絡的使者,建造‘使館’?”
“沒錯,這也符合局勢的發展,”羅塞塔點頭道,“我們不能永遠依靠這種信函以及一波一波的信使維持交流。”
裴迪南繼續向下看去:“…開放更多商業渠道,增加現有各類訂單規模,增加新的訂單品類,包括更多的魔導零部件,合成晶體,工藝品,以及開放民間商人在雙方境內合法、有限的投資行為…”
“這部分內容,有很多值得探討和分析的地方,抄錄一份副本,送交議會和皇家顧問團,盡快完成風險評估和討論。”
“我明白。”
裴迪南低頭說道,在看完信函最后的內容之后,他看向羅塞塔:“陛下,關于派遣留學生一事,人選如何敲定?”
“這個先不急,我們應先派特使前往塞西爾,就像當初我們決定引進魔導列車時一樣,應該有人去親眼看看那里的情況——這也是作為一個帝國在和另一個帝國交往時必要的禮儀和鄭重態度。”
“特使…”裴迪南看著羅塞塔甚少有表情變化的面孔,“您已經有人選了,是嗎?”
“讓瑪蒂爾達帶隊吧,”羅塞塔淡淡說道,“她的眼光總是很好。”
“瑪蒂爾達殿下么…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大陸極北之地,越過塞西爾帝國北境的群山和莽原,另有一座位于冰雪之中的國度,靜臥在群山之巔。
宏偉高聳的城市建筑在群山之間,日復一日的寒風呼嘯著吹過山壁、城墻和山澗,在冰雪為基底的單調色彩中,灰白色的石頭建筑仿佛與群山融為一體,迎著北方,散發著孤傲、古老、蒼涼的沉重氣息。
自稱龍裔的族群生活在這座萬里冰封的國度中,已度過了不知多少歲月。
這是一座封閉的國度,高傲卻又自感背負罪孽的龍裔們封閉著他們的群山和莽原,也幾乎從未關注這片大陸的風云變幻,但即便是封閉的國度,也并非是永恒不變,永不與外界交流的。
民間的商人們仍然可以造訪這個神秘的“圣龍公國”,而后者也并不拒絕來自人類的商人和冒險者——只要他們能忍受得了極北之地的惡劣氣候。
龍裔們倒是樂于和那些能夠挑戰極北寒冬的“勇敢者”打些交道。
只不過在過往的大部分歲月里,能夠挑戰北境極寒的人終究是少數,有資格造訪圣龍公國的,基本上只有令人敬畏的超凡者,普通的平民商人…是不可能有本事在極北之地行走的。
但這種情況最近有了些改變。
一個新生的“塞西爾帝國”取代了舊日的安蘇王國,許多勇敢而且裝備齊全的塞西爾商人開始頻頻出現在圣龍公國邊境,往日里能夠讓大多數普通人望而卻步,甚至讓安蘇北境的山地人都望而卻步的寒冷氣候竟無法阻擋那些塞西爾商人——他們穿著厚厚的御寒衣物,駕駛著能夠抵御風雪寒氣的魔法車輛,頓頓頓地灌著寒霜抗性藥水,帶來了據說是來自“魔導時代”的無數新鮮事物。
改變,正以塞西爾帝國為中心,向著那些曾經封閉的地區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