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靜靜地站在這個廣闊而死寂的地下空間中,神經緊繃,眼神凝重。
固定在護甲扣帶上的通訊裝置內仍然在傳來空洞的嘯叫。
即便他不懂得這個裝置的原理,從魔法常識的角度判斷,他也能知道這是傳訊法術被徹底屏蔽的結果——然而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水晶仍然在發出微光,裝置表面的符文還在正常運轉,這“一切如常”的景象讓他放松了警惕,以至于這時候都不敢確定通訊是什么時候中斷的…他或許已經在這個詭異黑暗的地方深入了太久,地表的塞西爾人怕是早就看不到他傳回去的畫面了吧?
巴德深吸了口氣,慢慢平復自己緊張起來的情緒,他沒有貿然進行更多的呼叫嘗試或者繼續向前,而是謹慎地后退一步,準備原路返回。
他可能是遭到了屏蔽,也可能是距離過遠導致傳訊法術失效,如果是后者,原路返回應該就能解決問題。
但他剛剛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景象便突然發生變化。
黑暗破裂的議事廳中突然亮起了燈光,明亮的魔晶石燈將整個大廳照耀的亮如白晝,天花板和附近墻壁上巨大的裂痕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碎裂倒地的石質桌椅也完好無損,而在這突然復原的議事廳中,數十個身穿長袍或裙袍的身影正圍坐在長桌旁,正在進行一場緊張且嚴肅的會議。
巴德聽到聲音從長桌周圍傳來:
“偽神之軀出問題了,我們沒辦法控制它,這是個意料之外的變化…”
“大教長的情況怎么樣?”
“勉強從偽神之軀脫離,現在傷勢很重,正在深層休息,但意識已經恢復了。”
“那個怪物呢?”
“暫時被困在下面,短時間內應該無法掙脫束縛。貝爾提拉教長正在想辦法讓它重新回到休眠狀態。”
“還好,情況還有轉機,只要我們…”
巴德渾身的肌肉緊繃著,緊盯著眼前的詭異場面,而就在呼吸之間,他看到議事廳中的景象突然“抖動”了一下,那些坐在桌旁的身影似乎瞬間都換了個姿勢或位置,所談論的事情也發生了變化:
“…大教長下令暫停偽神之軀的喚醒工作,并要求重新梳理項目過程中所有數據。”
“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從廢土中傳出來的情報有誤,幸好我們發現的及時…”
巴德眼前一花,大廳中的景象又發生了變化,這一次,聚集的身影比之前少了一些,所談論的內容竟然是成功銷毀失控的偽神之軀后教會應該如何重建…
他終于搞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在這間“議事廳”中,正不斷浮現著現實世界中根本未曾發生過的事情,所有場景都有一個共同點:假如當時那至關重要的項目沒有失控,假如當時執行儀式的教長們及時發現了紕漏,假如一切安好,假如一切還能挽回…
他看著那些聚集在長桌周圍的身影,已經意識到自己正深陷在一個由執念形成的夢境中,在這黑暗深沉的地下,在這巨樹根系的最深處,曾經參與偽神之軀喚醒儀式而被吞噬死亡的萬物終亡神官們,他們的執念盤踞在這里,而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他們共同編織出的夢境!
巴德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巨大的危險中,因為夢境永遠是尋常的超凡之力難以對抗的東西,不管自身的實力有多強勁,只要徹底陷入一個夢境,除非是精神領域的大師,否則常規的超凡者哪怕再強也會變得手無縛雞之力——永眠者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為他們掌握了這樣的力量,而他自己,恐怕已經錯過了“醒來”的最佳時機。
更致命的是,夢境世界的時間流逝和外面往往不成比例,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入夢多久,也不知道還會在這里繼續徘徊多久——或許外面才剛剛過了一瞬間,他卻要在這里被困成百上千年…在醒來之前,他的靈魂就會在夢境中死去。
緊張驚懼之中,巴德眼前的景象突然再次抖動,這一次,他發現自己的視角從大廳入口轉移到了長桌旁邊——他自己正坐在議事廳的長桌旁,面前是古樸厚重的石桌,身旁則坐著威嚴沉穩的教長們…
作為一個中層神官,他根本沒有資格坐在這張桌子旁邊參加會議,他也曾期待過自身的晉升,想象過自己以教長的身份坐在議事廳里會是個什么景象,但此時此刻他真的“坐在這里”,涌上心頭的卻是一股冰冷的涼意。
最糟的事情已經發生——他正在和這個夢境同化。
他開始做夢了。
地表,高文等人已經靜靜等待了十分鐘,魔網終端傳回來的畫面仍然沒有絲毫變化。
畫面上,是一個遍布符文的房間,房間中還立著兩根奇怪的、閃耀魔法光輝的黑色柱子。
一支早就做好準備的緊急接應小隊已經來到入口附近,德魯伊們也準備對巨樹的根須施法,以嘗試通過生命體的共鳴連接和確認巴德·溫德爾的情況,但高文還沒有下達命令,所有人都在待機。
下面的情況復雜,現狀詭異,貿然采取下一步行動可能導致損傷擴大,而且…高文正在嘗試從那靜止不動的畫面中推測巴德遭遇了什么。
通訊裝置佩戴在巴德的領口附近,因為是尼古拉斯·蛋總親手(并沒有手)盤出來的精工產品,其靈敏度很高,能夠把非常細微的動靜記錄并傳輸過來。
在將聲音放大之后,高文能夠清楚地聽到巴德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這呼吸聲證明了巴德還活著,而且…也能透露出一些別的信息。
“他睡著了…”高文皺著眉,有些不太肯定地說道,“雖然不太明顯,但他在打呼嚕。”
周圍有點安靜,氣氛漸漸詭異起來。
但琥珀覺得挺理所當然:“倒不是不能想象,畢竟據說他之前賴在磐石城的監獄里混吃混喝,還掌握了用鼻屎延長羈押期的絕技,心大的程度讓我都望塵莫及,這種人物能在探索地底遺跡的時候睡著也是可以理解的…”
高文默默看了琥珀一眼,雖然沒有吭聲,但半精靈小姐覺得高文的眼神是在關愛智障…
她頓時想暴跳起來猛擊高文的胳膊肘,但沒敢。
高文則在琥珀開口BB之前提醒了一句:“他應該是入夢了。”
“你還能從呼嚕上判斷一個人有沒有做夢哦…”琥珀剛開始沒反應過來,還下意識地念叨了半句,但話沒說完她便理解了高文的意思,“等會…入夢?!永眠者的那種?!”
現場的人都不傻,高文一提醒之后差不多就都反應了過來,曾經親自帶隊清繳過境內幾處邪教窩點的女騎士瑪格麗塔想到了那些永眠者詭異危險的力量,臉上頓時露出凜然表情,旁邊的皮特曼則摸著胡子皺起眉:“這么一說…確實有可能…”
這老頭畢竟是雙料邪教分子,同時蹭過永眠者和萬物終亡會的食堂,姑且算是二五界的一員老將,他這么一說,高文頓時就覺得自己的判斷應該穩了:在巨樹根部的巢穴中,存在一個無形夢境,巴德·溫德爾中招了。
“但這怎么可能呢?”皮特曼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這是萬物終亡會的巢穴,他們又不會夢境技術…”
高文眉頭微皺,突然想到了當初在宏偉之墻進行哨兵之塔增筑修復工程時發生的事情——
他在夢境連接中意外遭遇了萬物終亡會的成員,其中甚至還包括本應在七百年前已經死去的貝爾提拉…
萬物終亡會手中是有夢境技術的,哪怕沒有技術,也肯定有相關設備——三大黑暗教派里面除了風暴之子行為模式比較迷之外,另外兩個教派的私下聯系一向緊密,萬物終亡會的巢穴里面留有永眠者的造物是很正常的事情。
皮特曼身為雙料邪教余孽,一時間竟沒想到這些,看來這老頭當年參與邪教之心確實不誠,多半真的只是進去混飯吃的。
皮特曼困惑地抬起頭,不明白為什么高文突然看了自己一眼,而且還邊看邊嘆氣。
高文也沒有解釋什么,在對地下的情況推測一番之后,他已經有了個大概的計劃,而且這個計劃遠比派人下去要安全得多。
“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巴德拉出來,”他對身邊的人吩咐道,“這個過程需要集中精神,你們做好周圍警戒。”
琥珀這一次反應格外快:“哦,你又要‘冥想’是吧?護法嘛,這活我熟…”
在這個無休止的、由執念驅動的、重復著失敗者可悲的自我欺騙的夢境中,巴德已經記不清自己輪回了多少次。
他坐在一成不變的議事廳長桌旁,明亮的燈光照耀著這間大廳,教長們圍坐桌旁,商討著局勢的變化和后續的計劃。
巴德也在發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坐在這里發言,但他的嘴巴在自己開合,說出一些他從未想過的句子:
“…大陸東部的傳教很順利,我們已經在那里…”
周圍時不時有人開口說話,全都是熟悉的面孔,巴德看著這些說話的人,感覺心情一片平靜。
但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平靜,他來這里…是有著什么任務的。
任務是什么來著?
眼前的畫面突然抖動了一下,一輪會議結束了,新的場景被迅速生成,在這個由大量執念形成的混合夢境中,主導者一直在變化,夢境的主題也一直在變化,巴德·溫德爾本人,只是這個夢境數十個意識中的一個。
他重新坐在長桌旁,并感覺到自己的喉結上下活動了一下,似乎準備開口發言。
但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讓他渾身一激靈。
某種久違的清醒感驟然涌上腦海,大量仿佛已經被遺忘了一個世紀的記憶一下子都跑了出來,一同跑出來的,還有在徹底墜入夢境前的緊張驚懼等各種情緒,但巴德還沒來得及整理這些重新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內容,便聽到一個威嚴沉穩的聲音從自己后方傳來:“醒了么?”
比起這個可怕的夢境,這個突然傳來的聲音更讓巴德近乎驚跳起來,他猛然站起,轉頭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高文·塞西爾正站在自己身后。
一時間恍惚感竟再次襲來,他又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高文再次開口了,聲音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在夢境中清醒的力量:“保持清醒,你還在夢境中,但你的意識已經醒來,只要不進行多余的懷疑和聯想,你的精神體就是安全的。”
“夢境?哦對,這是個夢境…”巴德眨眨眼,一點點擺脫著可怕夢境造成的后遺癥,并漸漸恢復了思考能力,下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了高文出現在此處的違和,“等一下,這是夢境…那您為什么在…”
“我還在上面,現在是我用意識和你交談,”高文隨口解釋了一句,接著便四下打量起這間議事廳,議事廳中的“會議”還在一次又一次地進行,然而在他看來卻仿佛一出出滑稽的戲劇,“有趣,我沒想到這株巨樹的根部竟然有一個夢…”
巴德驚愕莫名地看著高文,他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個夢境大概和永眠者與萬物終亡會進行的“技術交流”有關,因此此刻高文直接把自己的意識投射進來便尤為令他震驚,他想不通對方是怎么做到的。
這或許是高文·塞西爾的一個秘密。
而現在他接觸到這個秘密了。
巴德心中凜然,更顯謹慎小心。
高文注意到了巴德的神情變化,也大概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但他并沒有理會,而是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大廳另一側的出入口。
夢境中出現了新的個體,一個身影正在那里浮現出來。
在看清那個身影的輪廓之后,高文揚了揚眉毛。
貝爾提拉·奧古斯都走進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