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安靜了幾秒鐘,奧菲利亞似乎在整理思緒,高文則是在消化對方提供的這些信息,片刻之后,他才開口打破沉默:“你們開啟忤逆計劃,就只是因為這兩句話么?”
不等奧菲利亞回答,他又補充道:“我是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有沒有可能是因為神明的知識和本質過于超出人類感知,超出了人類大腦的處理能力,所以任何靠近神明的行為本身就會導致瘋狂,這與神明本身是否真的有惡意無關。那些死亡的探索隊員以及半瘋的返回者所看到的,會不會只是導致人類瘋狂的知識,而不是神明本身?”
這幾句話聽上去似乎是在為神明開脫,但高文知道奧菲利亞會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并不是神的信徒,對神也不存在什么先天的好感,只是出于嚴謹考量,他必須把自己想到的可能性都說出來,而奧菲利亞作為一名古帝國研究者,這種嚴謹精神也應當是她的職業操守。
奧菲利亞的反應果然不出高文所料:“這是一種可能性,我們當初也想過——因此我們做了一系列的驗證和更多的調查,然而越是深入研究神明的知識,那個隱隱約約的真相就越是令人不安。
“在挖掘上古遺跡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曾幸運扛過魔潮的文明所遺留的些許殘片,他們的滅亡是突然的,無預兆的,在最繁榮昌盛,社會非常穩定的情況下迎來了滅絕,這讓我們排除了除‘眾神滅世’之外幾乎所有的可能。
“我們接觸了一些古老種族,包括您所知的海妖和龍族,也包括一些元素世界的上古領主——古帝國和元素世界的居民關系密切,而元素世界的強大生物們是不會受到魔潮影響的。在那些古老種族的只言片語中,我們發現上古文明的毀滅通常都發生在他們的信仰體系發生重大變動的階段。
“而在一些最為珍稀的考古收獲中,我們還曾挖掘出上古文明覆滅前夕的一些文字記錄,里面偶爾會提及‘神不允許’、‘凡人已經越界’、‘神已降臨,末日將至’之類的字句,這似乎是那些上古文明中少數提前察覺了神明異動的人所留下的語句,但那些‘先知’也沒辦法挽救局勢。”
聽著奧菲利亞一條條講述,高文微微點了點頭。
忤逆者們開啟那個龐大的計劃確實不是因為一時沖動——他們是在不斷深入調查的過程中一點點發現那些越來越讓人絕望的真相的,黑暗的未來讓這些“離經叛道者”別無選擇,不得不秘密開啟了對抗神明的計劃。
“或許我們仍然無法完全確定‘眾神滅世’的真相,但魔潮將至,神的陰影日漸臨近,哪怕那個末日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們也必須做出百分之百的準備——或許我們所有的努力在最終會被證明是一個笑話,但萬一它真的發生了,我們總要能拿出些反抗的手段來,”奧菲利亞沉聲說道,“生活在和平安定環境下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這種極端行為,但您作為一名開拓者,應當理解。”
“人類是一種多疑又膽小的生物,”高文嘆了口氣,“所以我們才總是要把自己武裝起來。”
“這種多疑和膽小確保了我們這個族群的生存。”
高文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看著奧菲利亞的眼睛:“你剛才提到一點,你們發現那些上古文明的毀滅通常發生在他們的信仰體系發生重大變動的階段,這具體是指什么?”
“簡而言之就是,他們的神廟在迅速減少,所有教會的規模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急劇萎縮。”
“背棄信仰,所以激怒了神?”高文眉頭一皺,突然心中一動,“那么現在進行的圣光教會改革…”
“這正是我要說的,”奧菲利亞開口道,在她那總是云淡風輕,溫柔微笑,仿佛面具一般的面孔上,高文竟看到了一絲罕見的熱誠,那是發自真心的表情,“我們在圣光教會進行的改革,并沒有引起圣光之神的‘活化’。”
活化——高文注意到了奧菲利亞此刻所用的字眼。
接著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南方教義中傳揚‘圣光源于本心’、‘道德和正義優先于教條’、‘人人皆有信仰自由’之類的內容,并不會導致圣光之神產生什么不好的反應?”
奧菲利亞微笑起來:“人們仍然在追尋圣光,以圣光的幾大核心要素,即以守護,驅邪,正義,光明為信條,我們的神殿沒有減少,教會規模也沒有萎縮,盡管我們替換了它的很多東西,但…圣光教會仍然是圣光教會,不是么?”
高文看著正在微笑的奧菲利亞,心中卻突然聯想到了過去數年來圣光教會的諸多明顯動作,以及“維羅妮卡摩恩”這個圣女公主在教會中承擔的角色,許多原本看不出關聯的事情,此刻卻一點點聯系起來——
圣光教會的排斥異端思想促進了教會的飛快發展,但也導致了大量低素質、行徑惡劣的基層教士出現;神術改革降低了圣光神術的使用門檻,擴大了神官團規模,卻也讓那些良莠不齊的神職者也能使用同樣的神術,動搖了一大批原本虔誠的苦修派修道士的信念;經典解釋權和道義之爭導致了教會中下層神官的分裂,像萊特和賽文那樣的進步神官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
這些看上去是教會在發展至鼎盛之后墮落腐朽,內部權力分裂導致的自然變化,然而…假如這些“自然變化”背后有一雙來自研究者的、充滿審視意味的眼睛呢?
假如這一切都是為了測試某些東西,比如…測試神明的“運轉規律”,測試神明的“人格邊界”呢?
怪不得奧菲利亞會如此積極地配合萊特的改革,支持塞西爾的新政——如果沒有足夠的實驗數據,一個研究人員怎么會輕易做出決定?!
奧菲利亞只是恬淡地微笑著,看著高文:“您在想什么?”
“這些都是你在圣光教會中得到的‘研究成果’吧?”
“如果沒有收獲,一個忤逆者為何要在敵人的教會里潛伏這么久?”
高文的目光轉了一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奧菲利亞手中那根白金權杖上——自從前任教皇隕落之后,這根白金權杖就一直在她手上,即使萊特這個大牧首接管了北方教會,她也沒有把權杖轉交出去。
這權杖原本是教皇的持有物,據說有著溝通神國,聆聽神諭的作用,代表著神和人之間的橋梁,但由于教會改制,所有上層神官改組,這根權杖的問題已經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拋到了腦后,可此刻看著它,聯想起剛才奧菲利亞斷定圣光之神沒有“活化”的話語,高文卻隱約猜到一件事。
“你在監控著圣光之神的狀態么?通過這根權杖?”
“任何實驗項目都需要嚴密的監控和記錄,”奧菲利亞微微抬起手中權杖,“這是研究者必須具備的態度。”
看著對方手中的白金權杖,高文突然忍不住冒出了個想法——自己要不要也試一下?
這東西好像可以和神國建立一定的聯系,使用得當甚至能夠用于監控神明,尋常人碰一下的話多半會被直接洗腦成虔誠信徒,但他自己是個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年成精的衛星精,對類似洗腦有很大抗性——當初觸摸永恒石板的經歷就證明了這一點,那現在摸一下白金權杖…應該沒事吧?
會不會和觸摸永恒石板一樣,別人聽到的是神諭,自己聽到的卻是另一份來自超級艦隊的信息,甚至…是別的更出人意料的東西?
這一刻,高文的好奇心突然就被點燃,燃燒的難以抑制。
他甚至做好了操作不當當場暴斃的心理準備。
但在最后關頭,他還是硬生生剎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因為他意識到一個巨大的隱患——永恒石板是死的,現在的圣光之神卻是活的…
雖然那位神明在上古時代貌似被殺死了一次,但現在祂多半是復活過來了。
自己貿然觸摸白金權杖,會不會刺激到圣光之神?奧菲利亞和萊特現在在做的事情可以說是在“竊取神權”,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刺激到那位神明,自己這一巴掌萬一把圣光之神給拍醒了,對方睜眼一看人間——我教會呢?我那么大一個教會呢?
忤逆者一千年的努力和自己至今的成果就算完了。
強行控制住沖動之后,高文干咳了兩聲以掩飾尷尬,看著奧菲利亞說道:“假如在圣光教會的改革成功,我們順利在不引起神明注意的情況下屏蔽了‘塵世橋梁’,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奧菲利亞坦然迎著高文的注視:“以此為經驗,改造舉世所有信仰。”
作為一個已經活了一千年的古代靈魂,她似乎有的是耐心和時間。
“眾神真的會乖乖等著被我們屏蔽?雖然我們現在對圣光教會的改造還沒有導致圣光之神活化,但真到了把所有神明和凡人世界的聯系都切斷的那一天,眾神難道還會反應不過來?”
奧菲利亞微微點頭:“神明的運轉是有規律可循的,雖然剛鐸時代少數學者提出的‘應答機’猜想并不完全正確,但確實接近了一部分的事實真相,因此只要把握好了這份規律,我們就能在相對安全的情況下繞過神明的視線,完成信仰的置換和改造。
“其次,根據我們的研究成果,神明的力量雖然不完全來自于凡人信仰,但凡人信仰的轉移確實會極大削弱祂們,而且如果失去了凡人世界的‘信仰基準’,眾神再想要降臨人世就會面臨巨大阻礙和損耗,而另一方面,凡人卻會由于奪回了神術之力而變得強大,此消彼長,到那一天,神明對我們而言將不是無法對抗…”
她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潛臺詞已經很明顯:
真到了那一天,降臨于世的神明…就是從異世界入侵凡人世界的邪魔異獸了。
世間教會將奮勇反擊,以信仰之名,除魔衛道。
這就是忤逆者的計劃,但卻仍然不是他們全部的計劃,而只是其中一角。
僅僅是這一角,便已經令人心驚。
但高文仍然認為這個計劃存在不妥之處,存在太多無法掌控的變數,即便一切都順利實施下去,它所迎來的也不是最好的結果。
只不過起碼在現階段,這個計劃還是有必要執行下去的——對圣光教會的改造是必然,不管是為了社會穩定,還是為了新帝國的發展,他都必須確保這個在國內影響力最大、信徒最廣的教派遵從“神權君授”的法律法規。
在又談論了一些關于忤逆計劃和教會改造的細節之后,高文慢慢呼了口氣。
“今天就這樣吧,關于忤逆計劃的話題就到這里,”他靠在椅背上,“我要好好整理一下這些信息,如果我再想到什么問題,或者你認為還有什么是有必要告訴我的,我們再繼續談。”
“如您所愿,”奧菲利亞淺笑著,“不過在離開之前,我還有件事。”
“哦?你說。”
“是之前的話題,關于教會改制的,”奧菲利亞說道,“教會內的女性神官目前處境比較…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