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們的吵鬧令人心煩意亂。
維多利亞維爾德坐在王儲威爾士身旁,冷若冰霜的面孔上毫無表情,她的視線掃過城堡長廳中聚集的那些大小貴族,眼底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這些酒囊飯袋。
他們穿著華麗的衣袍,在這城堡中高談闊論,他們血統高貴,名號一個比一個響亮,在這里發言時的態度也仿佛是在決定王國命運一般,然而他們那慷慨激昂的發言歸根結底卻只要一個單詞就能概括:利益。
一個大義凌然的聲音在長廳中回蕩著:“…卡雷家族支持重修王國大道,我們愿意出一百壯勞力,我的侄子會親自帶隊…”
“好大的犧牲啊!一百人!”有人在旁邊高聲譏諷,“為你養馬的人恐怕就不止一百人吧?”
“卡雷家的人和糧食都在東部前線上,我們已經為這個王國拿出所有能拿的東西了——倒是灰山伯爵,您連五百匹騾子都沒有么?”
“我不同意重修王國大道——雖然攝政公爵所言極有道理,王國大道在長遠上可以帶來很大好處,但現在我們正在打仗,貿然把大量人手和物資用在修路上,萬一影響戰局怎么辦?我認為我們僅需要重修東西方向的大路即可,這樣可以方便給前線運兵…”
“我反對!”
貴族們的吵鬧,真的令人心煩意亂。
威爾士摩恩像個木偶般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在長廳中的吵鬧聲已經接近失控的時候,這位名義上的國王繼承人才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先生們,女士們,讓我們把爭論放一放吧——王國大道的工程可以慢慢討論,畢竟現在是冬天,我們可以先討論一下市鎮議會和商業制度…”
威爾士的聲音讓長廳中的爭論終于稍稍平靜下來,但他提出的新議案卻很快帶來了新一輪的爭執——大大小小的貴族們第一時間贊譽了攝政公爵和王儲殿下的長遠眼光,贊譽了他們充滿智慧的方案,然后一個接一個地強烈建議在別人的領地上推行這些新制度。
如果不是維多利亞維爾德和法蘭克林柏德文坐在這里,他們恐怕就不只是這樣爭執了。
這樣的爭論注定不會有結果,在長廳中的吵鬧聲再一次抵達頂峰,威爾士摩恩再一次不得不開口之前,維多利亞維爾德終于站了起來。
“夠了。”
這位北方女王聲音清冷地說道,伴隨著她話語聲落下的,是整個城堡從內到外瞬間逼近冰點的降溫。
“希望這些冷空氣能讓諸位冷靜下來。”片刻之后,維多利亞收回了自己那龐大的魔力,伴隨著大廳內的溫度漸漸恢復,她的視線掃過那些噤若寒蟬的大小貴族。
這些都是大大小小的實權貴族,掌握著這個國家半數的超凡力量和土地、財富,他們短視,他們自私,他們抱起團來只能拖王國后腿——然而哪怕身為攝政公爵,她也只能如此警告一下這些人而已。
“我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吵架的,”長達十秒鐘的沉默之后,維多利亞才繼續開口,“市鎮議會和商業改制是注定的發展方向,但我理解每一個人的顧慮——所以這一切不會強加到你們任何一個人頭上。市鎮議會的試點,從北方諸領和王室封地中選擇,商業改制,由法蘭克林大公的西境公國負責。”
帶著一絲書卷儒雅氣質的柏德文法蘭克林微微向前欠了欠身,以回應維多利亞的話。
長廳中的大小貴族們先是靜默了片刻,隨后一個個露出松一口氣的模樣——但他們又不敢表現的太過明顯和夸張,于是只能努力做出矜持又謙遜的微笑,又用亂糟糟的贊頌和致敬來掩飾他們真正的想法——他們的掩飾技巧不可謂不高超,那行云流水一般的謙遜動作和發自肺腑的贊美無一不體現著他們作為貴族的合格之處,然而維多利亞維爾德從少女時代便已經看透了這些面具。
保持冰封般的面容,已經是她能對這些人表現出的最大禮貌了。
她坐了下去,一旁的柏德文法蘭克林公爵卻站起身,接著說道:“所有新政都不會強制推廣,但有一點我要提前說明——請大家記住,貴族的美德之一便是牢記自己的誓言,所以你們也不要忘記自己今天的決定。今天在這里反對在自己領地上建設新式工廠的,將來如果想要建廠,必須無條件向王室支付三成的贖買金,這是為了贖買你們今日所放棄的建廠權;今天在這里拒絕讓道路連通自己領地的,今后王國修建任何道路都會繞開你們,除非你們像贖買建廠權一樣贖買道路;今天在這里拒絕簽訂通商協議的,十年內都不準成立新式商會或公司——除非你們贖買商業改制權。”
西境公爵帶著平靜的面容,一條條陳述著這些條件,而他的語氣和表情讓現場剛剛開始竊喜的貴族們很快便困惑且不安起來。
他們知道今天在這里討論的是什么——那是一大堆離經叛道、聳人聽聞的東西,是從南境傳來的古怪規矩,攝政公爵要求貴族們放棄一部分特權,要求大家服從王室的管理,在自己的領地上開辦新式的工廠,設立能夠威脅領主統治的市鎮議會,修筑道路,開辦公司…這些東西一條條拿出來,全都是徹徹底底的威脅和剝奪。
然而西境公爵卻將它們稱作“權利”,并宣布今天每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貴族都是放棄了這些“權利”,甚至說將來有朝一日如果有人想建工廠、開公司、修道路了,還得花錢贖買這些“權利”?
這匪夷所思、荒誕古怪的說法實在難以理解。
長廳中的人在困惑中沉默著,又在困惑中低聲討論著,有一些人似乎稍稍反應了過來,還有一些人似乎是被西境公爵的態度唬住了,他們謹慎地招來自己的侍從,寫下紙條遞給公爵,但更多的人卻只是攤開手,搖著頭——
誰會要這種“權利”嘛?從身上割肉的權利?
這場吵吵鬧鬧的會議結束了,貴族們四散離開,偌大的長廳中除了侍從和衛兵,很快便只剩下兩位攝政公爵和一位名義上的王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生氣,”維多利亞看著柏德文公爵,略帶感嘆地說道,“你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在這種場合下發脾氣的。”
“我確實是在生氣,但也是認真的,”柏德文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疲憊,“這可以讓一部分人產生困惑,至少他們會多思考一下,而另一部分人…他們至少有朝一日能為王國國庫帶來些許貢獻。”
維多利亞皺著眉:“有多少人動搖了?”
“不到一成的人,”柏德文公爵回憶著遞上紙條的人數,搖著頭,“多是遠離王國大道、領地本身就不算富碩的貴族,還有無地的王室貴族,這些人在財富和特權上沒什么顧慮,卻擔心失去王室的庇護,他們表示愿意私下里再多了解一下我們的新政。”
“一成…”維多利亞冷哼了一聲,那冷哼中卻帶著濃濃的無奈,“還真多啊。”
這位北方女王也會遇上無奈的事——這讓柏德文感慨萬千。
“就和我們預料的一樣,困難重重,”他嘆了口氣,對維多利亞說道,“我們已經盡可能調整了變革所涉及的領域,去掉了那些對實地貴族影響最大的條目,卻還是招致了這么強烈的抵觸,算上昨天、前天兩場會議,整整三天的討論,通過的條文只有區區五條,還都是無關痛癢的部分…”
“我一開始就說過,再怎么調整都是一樣的結果——從那些人口袋里拿走一枚金幣和一百枚金幣是沒有區別的,因為他們連一個銅板都不愿意失去,”維多利亞搖著頭,“你要在他們的土地上建工廠,修路,設置官員,這是動了他們的根本。”
始終沒有開口的威爾士摩恩突然開口了:“至少我們可以先從王室直屬封地開始——還有你們的一部分領地。”
“我們的…”柏德文露出一絲苦笑,“我們個人理解這么做的必要性,但我們名下的那些侯爵、伯爵、子爵們恐怕不會這么想…即便有我們親自推動,在公國內部推行變革的困難仍然巨大。”
分封割據,各成一國。
維多利亞維爾德突然想到了在自己離開南境之前,高文對自己評價王國貴族制度時說過的這句話,想到了南境的“新貴族”體系。
那邊的伯爵、子爵們…可沒有這么大的力量。
她搖了搖頭,把一些不好的聯想甩到一旁,并看向威爾士:“你能如此支持這些新政,我很意外,我原本其實并沒有把王室直屬封地考慮在內。”
“我知道,這是你對摩恩家族的…”威爾士搖了搖頭,把“最后一分尊重”幾個詞壓回心底,“我能看出這些新政的意義,我知道它們對這個國家是有好處的。”
“其實那些在會議上反對的,抵觸的,拒絕表態的,又何嘗看不出來,”維多利亞的視線投向空蕩蕩的長廳,慢慢說道,“他們哪怕看不出新式工廠、新式商會、平民學校的作用,至少也能看到塞西爾的崛起吧…可他們還是要反對,還是要拒絕表態。”
柏德文法蘭克林嘆息著:“他們不是看不出這樣做對王國的好處,他們只是不愿意為此付出自己的利益,他們的想法很簡單:為什么不能是別人,為什么不能把工廠建在別人的領地上——是的,每個人都在這么想。”
“想點好的吧,”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維多利亞突然輕聲說道,“至少,新王加冕一事獲得了支持。”
柏德文法蘭克林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是啊,比起在他們的領地上蓋一座工廠,讓他們擁護國王可真是件小事。”
說完這句話,心情明顯不佳的西境公爵便站起身來,他看著長廳的出口,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后,慢慢說道:“市鎮議會的方案很有可能會失敗,這一改革太激進了,我們可以暫緩,學校也是,可以暫緩——但新式工廠必須有,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有,否則我們會永遠被塞西爾人扼住喉嚨。”
柏德文法蘭克林離開了。
維多利亞看著西境公爵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
威爾士摩恩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沉默:“維爾德女公爵,當日高文塞西爾公爵確實是向您表態對安蘇王位沒有興趣了么?”
維多利亞點點頭:“他確實是這么說的。”
“哦…”威爾士摩恩平靜地點了點頭,隨后也慢慢站起身,“那么我先離開了,您請自便。”
長廳中終于只剩下維多利亞一個人了。
這位北方女王看著這個空蕩蕩的地方,看著這個在不久前還充斥著吵鬧、爭執的地方,長久地佇立著。
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在長廳中響起,伴隨著飛揚的雪花,她的身影消失在王座旁。
魔力凝結的雪花飄飄揚揚地散去,最后幾片晶瑩的雪花落在王座后方懸掛著的弗朗西斯二世的畫像上,融化成水,緩緩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