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地窖的樓梯爬上去,從地面離開北塔之后,高文和琥珀才看到這座城堡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就如高文推測的那樣,這座城堡整體都被籠罩在一個長期的幻象之中,它所呈現出來的一切樣貌,皆是造夢者莉莉絲·康德在夢境中塑造而來,但同時它又不是單純的夢境——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在這里顯得格外模糊,它們相互重疊相互影響,發生在現實世界的事情可以干擾到夢境,夢中的事物也會映射進入現實。
當夢境完全褪去之后,才能看到古堡被侵蝕的千瘡百孔的模樣。
在夢境侵蝕最嚴重的區域,高大巍峨的北塔已經消失了一半,它從中斷裂,整個上半部分早在不知多少年前便已經崩落坍塌,殘存的巨石結構就像斷裂的骸骨般參差不齊地指向天際,在清晨的微光中呈現出猙獰的模樣,而高塔周圍的空地上則隨處可見已經被掩埋在黃土和藤蔓中的磚瓦殘塊;與北塔遙遙相對的城堡主體則保存尚且完好,那里是“現實更勝一籌”的地方,因此生活在城堡主體中的仆人們確確實實維護了這座古堡,它沒有多少崩塌的跡象,可外墻上也隨處可以看到令人不安的裂縫以及肆意生長的藤蔓、青苔,而隨著夢境力量的褪去,那些藤蔓和青苔有一些甚至已經爬到了主建筑那高高的尖頂上。
在走向城堡主建筑的路上,高文和琥珀遇到了正匆匆趕來的菲利普騎士。
年輕的騎士并未經歷戰斗,但憑借一己之力破壞一個巨大的魔法中樞也足以讓他精疲力盡,菲利普顯得很是疲憊,眼底則還殘留著更深層的、心理上的勞累感,不過在看到高文之后,他還是立刻振作起來,一下子站得筆直:“大人!很高興看到您安然無恙!”
高文看著菲利普的表情,微微點頭:“看來你看到了一些令人心理壓力巨大的東西。”
“是的,大人,如您所料,”菲利普嘆息道,“管家卡特消失的地方就是夢境的‘內部邊界’,那里有一個…充滿褻瀆與罪惡的儀祭場,我實在難以描述那里的情景。”
高文點點頭:“帶我過去看看——你應該沒把那地方整個拆掉吧?”
“當然沒有,大人,那些都是邪教徒的罪證,”菲利普點點頭,“不過那些人…恐怕都沒救了。”
“…我猜到了,”高文嘆口氣,“帶我過去看看情況吧。對了琥珀,你先去城堡里一趟,我猜那里的人應該都已經醒了,而且正在恐慌之中,你去找到城堡里的顧問,司庫,首席騎士和那位牧師,讓他們安定人心以及去召集領地上的主管和騎士們,我很快就去主廳主持大局。”
琥珀眨眨眼:“你確認那些人會聽我的?”
“你現在多少也是公爵的近衛,你認為你在普通小貴族的家仆面前會沒有話語權?”高文看了這家伙一眼,“而且現在夢境結束,關于這座城堡過去三十年的正確認知正在回到所有人的大腦中,這種匪夷所思的沖擊會讓所有人陷入巨大的恐慌——這種情況下,人們很容易接受指引。”
高文的后半句話似乎壓根沒進到這個半精靈的腦袋里,琥珀剛聽完前半句整個人就已經開始飄了,腦子飛快運轉了一圈之后冒出來至少六十個生財之道和八十個坑騙之法——基本上都圍繞著琥假虎威這一中心思想展開,可惜她剛飄了沒幾秒鐘就被高文看透底細,后者直接一瞪眼:“你要敢借著我的名號坑蒙拐騙,我就把你拍墻上!”
琥珀一翻白眼:“你就不能換個方式威脅?”
“那就拍地上,”高文擺手,扭頭就走,“總之你要敢騙人就拍墻上,敢偷東西就拍地上…”
然而耿直的菲利普騎士卻在跟上高文的腳步之后憂心地問了句:“那她要是偷完東西之后騙您說沒偷呢?”
高文停下腳步,默默地看了菲利普一眼:“…你考慮過燙個頭么?”
“啊?”
高文心中嘆了口氣:果然,流落異界最艱難的就是沒法跟當地人交流梗,哪怕對方是個捧哏也一樣。
二人來到了菲利普騎士所發現的那處地下大廳。
大廳中盤踞的魔法力量已經消散,那種令人壓抑瘋狂的氣息也隨之消失,但它仍然是個陰森可怖的地方,在高文的視線中,那些圍繞著石柱整齊排列的平臺就仿佛一個個散發著血腥氣的解刨臺,而在這些解刨臺上,待宰的“羔羊”卻還活著。
高文注意到了那些連接著受害者頭顱和石柱的、仿佛某種生物組織一樣的管狀物,它們是糾纏生長的血管和神經,但卻顯然不是從人的大腦中增生、變異而來,它們的一端連接在石柱的根基位置,在那里有著一層膨脹、扭曲的血肉結構,就好像某種獨立的生物體一樣緊緊地貼附在石柱的符文上,而它們另一端與人體的連接則應該是某種寄生(也可能是外科手術)的結果。
由于菲利普騎士破壞掉了石柱上的符文,這些依附在石柱上的“生物組織”此刻已經呈現出明顯的衰弱瀕死跡象,它們開始萎縮開裂,并且有淡紅色的液體從裂口中流出,而與它們連接在一起的受害者則有一多半已經死去。
即便是沒有死去的那些,也明顯救不回來了——他們已經與那些“神經索”連接了太長時間,個體意識早就被徹底磨滅,腦組織更是受到不可逆的毀滅性傷害,他們殘存的大腦神經細胞只是在為這個龐大的“人腦陣列計算機”提供計算力而已,隨著這里魔法力量的消散,他們將會很快死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感受不到痛苦。
“我辨認不出這是什么東西,”菲利普騎士強忍著厭惡感,和高文一同蹲在其中一根石柱的根基附近,他用劍鞘指著前方那些正在抽搐、收縮的生物組織,“哪怕是在記載著最瘋狂的黑魔法的古書上,還有那些異端惡徒瘋狂的囈語中,我也沒聽說世間存在這種…生物。永眠者不是德魯伊,他們沒有改造物種或召喚生命的能力,這些生物組織應該是他們從什么地方找到并繁殖出來,專門用于抽取靈魂的,可是…他們從哪找的這些東西?”
“說不定這些真是萬物終亡會幫著永眠者培養出來的,”高文皺著眉,“他們畢竟有聯系。”
菲利普騎士很詫異:“那些邪教徒之間的合作會這么緊密么?”
“如果他們墮落的原因如我想的一樣,那他們之間合作的緊密度恐怕就會超出世間大多數人的想象,”高文嘆息道,“比起這些,我現在更在意永眠者所采用的這種‘技術’。”
菲利普畢竟是個武人,在這方面有些遲鈍:“技術?”
“維克多子爵留下的書信中提到,這里是永眠者建造的一個‘計算節點’,”高文指著那些被神經索連在一起的受害者,“他們似乎在嘗試創造一種可以替換現實世界的‘真實夢境’,并借助夢境的力量來實現什么東西,而這需要恐怖的計算能力——你可以簡單地將其理解為腦力。任何一個大魔法師的大腦都無法完成這一壯舉,所以他們才想出了這個瘋狂的主意,也就是將大腦連接起來,創造出‘人腦陣列計算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他們會去殺更多的人?”
“這只是表象,深層的意義在于:這意味著這幫邪教徒不但瘋狂,而且還掌握著瘋狂的技術!”高文嚴肅地說道,“他們在被主流社會排斥、避世隱居的情況下仍然在不斷發展著,甚至還發展出了遠超當代魔法水平的新技術。要知道,僅僅思維瘋狂的邪教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邪教徒竟然還有科研能力——甚至科研能力還不弱!”
一邊說著,他一邊站了起來,環視著整個地下大廳。
“最最要命的,是他們所創造出的這個瘋狂技術如果用在正確的地方,會讓他們的技術進步速度更加恐怖…”
在收集了一些符文拓印和殘骸樣本之后,高文與菲利普騎士離開了這個地方。
在夢境力量退去之后,城堡主廳是變化最小的區域之一,除了外墻、支柱、頂棚等處突然顯露出三十年時光積累的老化痕跡之外,這里仍然算得上燈光明亮,整潔光鮮——生活在城堡中的活人仆役們平日里的打掃行為是切實存在的,而夢境與現實交匯的特性則確保了他們的打掃效果不只局限于夢境中。
事實上,由于夢境效果的結束,始終盤踞在這里面的、若有若無的陰森氣息也跟著一并消失,城堡的主廳此刻反而比往日里要溫暖平和許多。
只是這溫暖平和的氣氛卻沒辦法讓聚集在大廳中的人安心下來。
恐懼正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甚至包括忠心耿耿守衛這個地方已經三十年的那位首席騎士先生。
當夢境結束之后,城堡中的人才恍然驚醒,他們那被屏蔽的意識和記憶通通運轉起來,在獲得自由思考的能力的一瞬間,過去三十年在這里所經歷的一切都變成了光怪陸離的噩夢——在一個不斷老化的古堡中夢游,照顧著一個已經死去幾十年的幻影,一位幽靈般的女主人徘徊在北塔的廢墟之中,這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
而對于那些足夠年長的仆人和騎士、顧問、主管們而言,事情更加恐怖:他們清楚地記著老主人和小主人的尸骨是何時被秘密送回城堡,也清楚地記著三十年前的女主人是如何在瘋狂中用魔法控制了每一個人的心神,這之后每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城堡每一天所發生的變化,都在涌上他們的心頭。
而那些被召集回來的、就住在城堡附近的領地管事們也都身處恐懼之中,因為只要是頻繁出入這座城堡的人,就都被夢境影響過,只是比起那些三十年從未離開古堡的仆人和騎士們,他們的恐懼要略輕一些。
但不管怎么說,只要意識到自己曾經經歷了什么,就沒有人還能保持淡然鎮靜。
琥珀正站在主廳盡頭的高臺上,急得抓耳撓腮。
那里是平日里領主才能站的地方,可是現在卻沒人對上面站著的“小姑娘”提出意見,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是公爵的近衛,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她是作為公爵的發言人而站在那里的,所以大家非但不質疑她,反而把一道道期待的視線投向了她。
可這卻讓琥珀恨不得立刻就找個機會滾回陰影中去——當大人物的感覺原來一點都沒之前想象的那么好!
“你們都別慌,都別…都別緊張!公爵去凈化最后一個巢穴去了,他一會就過來——都別慌啊,他這就過來了!”
琥珀站在臺子上徒勞地安撫著眾人,就在她覺得再多拖一秒自己就要控制不住現場的時候,高文終于和菲利普騎士一同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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