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貝卡不知道高文為何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但起碼老祖宗不是像要批評自己的樣子,她就送了口氣:“我就一邊計算一邊畫啊…把整個院子當成一張紙的話就容易多了。”
這個答案太籠統了,高文微微皺眉:“具體的呢?”
“院子這條邊是一條線,跟它挨著的一條邊是另一條線,”瑞貝卡使勁揮舞著胳膊比比劃劃,“然后以這兩條線為準,把整個院子當做一張紙,魔法陣上的每一個線條都拆成很多個關鍵點,每個關鍵點和院子兩條邊的距離都可以算出來——只要把手稿上的數字放大就可以了。計算可是魔法師的強項!”
計算確實是魔法師的強項,但一般的魔法師并不會這樣計算!
高文目瞪口呆地看著瑞貝卡——這丫頭的說話方式亂七八糟,赫蒂恐怕都沒聽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高文聽明白了:她在院子里建立了一個坐標系,然后以坐標系為基礎,將手稿上的魔法陣等比例放大。
這樣根本不用站在高處,只要計算出每個關鍵點應該的位置,再按照手稿要求將關鍵點連接起來即可。
但僅僅想出這個主意是不夠的,瑞貝卡同時還要有非常強的幾何想象力和心算能力才行——因為這個世界并沒有完善的數學與幾何體系,瑞貝卡要么就用加減乘除去硬堆,要么就必須自創各種公式!
當然,瑞貝卡的方法并不是最好,高文知道有很多來自地球的做圖法都能用在這種場合,但那又如何?
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代,瑞貝卡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個奇跡了!
“這個方法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高文仿佛發現了稀世珍寶,眼睛發亮地看著瑞貝卡。
瑞貝卡撓撓頭發:“不全是,一部分是我在野法師的筆記上看到的,另外的是我自己想的…”
原來如此。
高文心下了然:野法師的筆記他也從頭到尾看過,在那里面確實有很多粗淺的幾何學和數學知識,盡管沒有整理成一個體系,但幾乎已經可以說是某種“奠基”了,如果瑞貝卡本身就在這方面極有天賦,那么她在受到啟發的情況下做到今天的事情并不稀奇。
而且即使是受到了野法師筆記的啟發,她的成果也仍然是不可思議的。
“很好,很好的辦法,”高文滿意地點著頭,“接著說——你為什么要選擇把魔法陣埋在地下?”
“哦,這是因為祖先大人您說這個魔法陣是給鐵匠鋪用的,”瑞貝卡點點頭,“我就想鐵匠和鐵匠學徒們跟魔法師不一樣,他們要干的活也跟法師不一樣,在這些爐子之間搬運物料還有制造鐵器的過程中,他們很容易不小心破壞掉法陣結構。而且把法陣埋在地下并不影響它的充能,同時也可以不影響地表將來的建造,只要確保都在法陣的輻射點上,不管是增加新爐子還是拆除改建現在的爐子都會很方便,怎么說呢…反正就是很方便。”
功能分區,能源部分和耗能部分分離,關鍵系統封裝,可擴展性…高文腦海中一下子飄過了許許多多可以用在瑞貝卡思路上的詞匯,而他最后冒出來的念頭,卻是另一個更重要的方面:
瑞貝卡意識到了這個魔法陣是給鐵匠這樣的“普通人”用的,并針對“普通人也能用,并且更安全方便地使用”而進行了設計——盡管只是將它埋起來這么簡單,但這個思路卻正確無比。
一個主流法師絕不會考慮到自己的魔法陣會給凡人用這種選項,但瑞貝卡…幸虧她是個學了五年都只會一招火球術的非主流法師,她的思路完全不會照著常規法師的邏輯去走!
“這些思路你都想到了么?”高文從短暫的驚愕中回過神來,他看到旁邊赫蒂臉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忍不住笑著問了一句。
“我…沒有想過,”赫蒂神色復雜地說道,瑞貝卡的想法有太多不符合規矩的地方,但同時,她也能意識到這些設計的合理之處,甚至隱隱約約意識到了“普通人也能用”的重要性,這似乎正是先祖所執著的方向,“這確實很厲害,但把法陣埋起來了,監控方面怎么辦?雖然這個用基礎符文組成的法陣并不像高階法陣一樣精密易壞,但基本的監控總是需要的,而且一旦真的壞了,怎么修?”
“我留了很多那樣的樁子,”瑞貝卡指著院子里那些木樁,“那些上面綁著繩子的樁子是監控點,到時候我會把它們換成鍍了秘銀的鐵棒,鐵棒下面接觸著法陣里最關鍵部分的符文,一旦法陣出了問題,對應的符文就會熄滅,而長期充能的秘銀在失去充能之后會很快變黑并且發熱一段時間,這樣一眼就看到是法陣哪個部分出問題了,修的時候把對應區域的地面挖開就好…雖然這樣是比傳統法陣麻煩了一點,但起碼不用把整個院子挖開。”
一邊說著,瑞貝卡一邊露出了有點得意的笑容,她晃著手里的一摞紙,那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符號和線條,顯然是她自己勾畫的:“而且這個法陣可沒那么容易壞,祖先大人您看,我把它的符文結構重排了一下下——當然基本原理什么的都肯定沒變,只是在野法師設計的基礎上,把功能可以疊加的符文進行了連接,然后這樣一層一層地擴展下去…”
媽個雞,冗余系統…
高文眼角微微跳著,又看向瑞貝卡在院子里預留的那些準備當做監控點的樁子——原始的傳感器。
瑞貝卡一旦balabala開始就很難停下來,尤其是在炫耀自己成果的時候,這時候她還在說著:“…這樣的話整個自充能法陣的效率還稍微提高了一點,并且即便其中一部分符文損壞了,頂多也只是能量供應效率會降低一些,連接在法陣上的耗能部分并不會受太大影響——因為法陣整體是按照超出需求量的標準建造的…”
瑞貝卡興奮地說了一大堆,最后終于停了下來,她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光顧著說話了,于是有點惴惴不安地看著高文:“祖先大人…我這些想法是不是太胡來了?”
高文這時候已經不知作何表情,在思索一下之后他用手按了按小姑娘的頭發:“不,你是個天才。”
瑞貝卡:“哎?”
“而且我還有個建議,”高文看了一眼瑞貝卡勾畫出來的圖紙,在那些冗余系統的連接處指點著,“這些部分的符文連接做成可以輕易切斷和重新熔接的,一旦部分符文損壞了,修的時候可以直接把連接切斷,修好之后重新連上,這樣哪怕修的時候整個法陣都不用關停。”
瑞貝卡眼睛一亮:“對哎!我怎么沒想到…祖先大人您果然好聰明!”
高文眼角微微跳了一下,他知道瑞貝卡是發自肺腑這么講的,但還是突然好虛…
少女,你才是最聰明的啊!
怔了片刻之后,高文忍不住扭頭看著赫蒂:“以前就沒人發現瑞貝卡的天賦么?”
“她在計算和奇思妙想方面確實一直…很突出,”赫蒂斟酌著詞匯,“但這些能力從來都沒有派上用場,法師實力的標準是施法能力,而她在這方面幾乎一直是墊底的…”
“暴殄天物,”高文皺著眉毫不客氣地評價道,“施法能力作為唯一標準?怎么不去跟大猩猩比力氣?”
盡管這么評價了一句,但高文也很清楚,這種局面是有其道理和邏輯的。
在無法用技術來促成文明飛躍式發展的時期,個人勇武成為判斷個體價值的標準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尤其是在這個存在超凡力量和各種魔物猛獸的世界,出眾的個體戰斗力更加是保證生存的前提條件——無法保證生存,還談什么技術創新?
而只要個體實力成了標準,并一代代延續且不出大問題,同時缺乏力量卻有智慧的群體又沒辦法把自己的智慧轉化成力量(或者說無法轉化成足夠的力量),那么這個判斷標準就很可能永遠這么持續下去。
你無法證明你的智慧有朝一日會帶來強盛,但我已經證明了我的力量可以保證生存,就是這么一回事。
但這不是讓人類永遠和大猩猩比賽掰腕子的理由。
瑞貝卡確實是有著卓絕天賦的,高文終于確認了這點。
這位被所有人看不起的落魄子爵小姐,她在貴族圈子里被排擠——因為她是塞西爾家的后裔,她在法師圈子里被鄙夷——因為她連個閃光術都放不出來,她甚至被其他領地上的商人和市民階級低聲議論——因為她實在是有史以來最差勁的一個領主,實行了一大堆天馬行空的法令,卻一點都沒讓領地和自己富裕起來。
因為她的才能都在別人看不到,甚至看不懂的地方。
在靠天吃飯貧窮落后的下層社會,沒有人能看懂她的計算,而在那些富裕到可以雇傭得起法師,或者本身就是中高階施法者的上層社會,沒有人需要她的計算——便利的魔法確實是可以解決一切的,如果解決不了,那就用更強大的法術好了。
有鷹眼術和法師之眼,為什么需要在大地上計算坐標?專業的魔法師可以直接感知并控制大型法陣,為什么需要傳感器?更何況…一個只會放火球術的蹩腳法師,是根本不可能獲得主持建設魔法設施的機會的。
所以當初從高文那里得到許可的時候瑞貝卡才會那么開心: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被允許放開手腳做一件她擅長的事。
“祖先大人…”瑞貝卡有些惴惴不安地看著高文的臉色,“您是不是覺得我…”
高文笑了起來,把大手放在她的頭頂:“你是塞西爾家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