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再栓站在楊越的房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見他把那些七零八落的東西塞進了背囊。
換上了一身冬常服,楊越把自己穿戴得一絲不茍。
仍然是那個胖子,仍然是那張臉。
但這三年來,這個胖子的衣服更加合身了,他那張臉也更黑了。
牛再栓在心里掰著手指頭算,楊越今年才二十一歲。
可是,看上去卻已經快三十一歲的模樣了。
塞外的風沙在他的臉上刻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跡,被防毒面具捂出的黑色的痣越發的明顯。
“連長!”楊越鄭重其事地敬禮,牛再栓勾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滾!”
楊越嘆了一口氣,從他身邊擠過。
“桌上有一張書牒,可能是老連長的…”他說。
牛再栓抬頭看了一眼電腦旁的碟片,道:“知道了!”
他始終背對著楊越,讓楊越不能好好地告別。眼鏡蛇坐在車上使勁摁喇叭,“哐哐哐”地沒完沒了。營區公路上已經進入了下午的體能訓練時間,偵察營的正在一二一地跑步路過。
帶隊的王亞文瞧見了眼鏡蛇,然后轉頭,看見了防化連的營門口站著個楊越,背著背囊,挎著挎包和水壺,手里提著他的戰備包。
楊越向王亞文敬禮,王亞文皺了皺眉頭,想問什么,卻終于沒問。
偵察營喊著號子越跑越遠,他們繞過了拐角,直到聽不見聲音。
楊越把背包扔進了吉普車的后座,上了副駕駛。
眼鏡蛇遞來一根中華,楊越搖了搖頭:“戒了!”
“你們師長給的!”眼鏡蛇道。
“那你留著作紀念吧!”楊越懟了他一句。
眼鏡蛇戴上了墨鏡,發動了車輛。
吉普車緩緩地越過了防化連的營區門口,楊越的視線穿過了擋風玻璃,看著防化連的連部哨兵正朝他敬禮。眼鏡蛇不知廉恥地回禮,那哨兵“切”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楊越閉上了眼睛,他怕看見防化連營房的最后一個屋角,那里有他的手印和腳印,他曾經從那屋角上攀爬,趁著疆南的美麗夜色,在房頂上喝著啤酒唱著歌。他怕看見長長的甬道邊一棵一棵的參天白楊,秋天,他會在這些樹下一掃把一掃把地清掃著落葉;春天,他會在樹下修整溝渠。他也怕看見甬道盡頭的西門崗哨,如果喀喇昆侖山是十六師的象征,那西門崗哨,就是防化連的縮影。他扛著槍,在那站了整整兩年崗。
他甚至不敢看那古城墻,這會讓他想起他的三班和那個巨大的化糞池。
楊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喉結顫抖著。
他從來沒有這么討厭過眼鏡蛇,從來沒有!
但是,這個討厭的家伙,此時此刻卻一聲沒吭。他牢牢地把著方向盤,把車開出了葉爾羌,行駛在了城外的公路上。
楊越猜,他一定是心虛了。
前面就是綜合演練場,遠處的綠洲仍然被風沙籠罩。眼鏡蛇減了速,讓楊越最后看了一眼。然后他們從橋上渡過了葉爾羌河,便一往無前了。
手機響了三次,一次是張朝封打來的,兩次是蘇沐晨打來的。
楊越沒接。
一個是他最好的兄弟,一個是他這輩子最愛的人。
他暫時還沒想好,該怎么和他們說。
蘇沐晨第三次來電,楊越就讓那鈴聲回蕩在吉普車內。眼鏡蛇瞄了一眼,“怎么不接?”
楊越沒說話,直接摁掉了。
沒幾秒鐘,蘇沐晨發來了一條短信。楊越點開,“你去哪兒了?”
他想了想,手指輕動:“奎城。”
眼鏡蛇哈哈大笑:“神特么奎城,誰跟你說我們要去奎城了?”
楊越白了他一眼,“你不看別人的會死啊?”
“吶!楊越,我警告你!”眼鏡蛇頓時拉著個臉:“我現在是你的營長,頂頭上司,你對我能不能有點好臉色?”
楊越冷笑一聲,“你少來這一套!有本事你就把我踢開,老子巴不得!擺什么營長架子,我不吃!”
眼鏡蛇搖搖頭,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你就特么的一股子野性!不過,老子就是喜歡,你咬我呢!?”
楊越把手機塞回了口袋里,“張教官,別把我對你最后的一絲好感浪費掉。你老人家干脆果斷點告訴我,你想怎么折騰我?”
“我?”眼鏡蛇道:“你滅了我兩次,我怎么折騰你都不算過分吧?”
楊越呵呵道:“我受得起!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只要不練死我,我遲早練死你空突營。”
眼鏡蛇抽空瞄了一眼楊越,“你個小參謀,志氣還挺大!咱就打個賭,你要是把我空突營練趴下了,營長你來當!”
“不吹牛會死?”楊越一點也不給眼鏡蛇面子,“張教官!你都被我滅了兩次了,還不懂得什么叫謙虛使人進步?”
“你贏了!”眼鏡蛇有點聊不下去了:“今天該你說話,你盡管說。我也得提醒你,到了地頭,該怎么做你該有個數。”
“是!”楊越懶洋洋地敬禮,“營長!你說了算!不過我就奇了怪了,你們空突營都這副造型了,你還能當營長?你們十四師參謀長的心得有多大啊?”
眼鏡蛇眨了眨眼睛,調笑道:“算你說對了,因為老子上頭有人!再說了,空突營在我的領導下,一向都是所向披靡,輸給你們十六師,那只是小概率事件!”
“啊呸!”楊越啐了一口,去你大爺的!
要臉不要?
口袋里手機又響了,蘇沐晨發來了一條短信。
“有時間給我回個電話。”
楊越嘆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天,然后默默地把電話塞了回去。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太陽已經向西而去。也不知道在公路上跑了多少路,吉普車突然拐彎,進了一條沙石小道。
這戈壁灘上幾十公里都沒有人家,一眼望去,便是無邊無垠的滿目蒼涼和黃沙滾滾。吉普車在砂石路上飛奔,不一會兒就鉆到了沙丘的背面,再往里走,就是沙漠。
楊越沒說話,但是心里有些疑問。好好的跑沙漠里來干什么?
眼鏡蛇也沒回答他,循著地上的車胎印記在山丘的夾縫里轉來轉去,直到耳邊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