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笑道:“是的,她叫蘭冰,跟我一樣,也是個教書匠!”
老嬸對著李良佐微微一笑,用中文說道:“小幺…叔,你好!”
你好說得挺順溜,小幺叔還整得有些蹩腳。
李良佐連連答應:“欸,欸!教書匠好啊!你家不出教書匠,都沒天理了!這是雨湘跟雨淮她們爸媽?”
老伯又招呼老哥老嫂過來見禮。
李良佐擺手道:“趕緊去見四祖宗吧,好家伙這一趟也不容易,好好歇歇!趕在年前回來,可有你忙的。我算算啊,年飯在思齊家,初一在思成家,這是你們那支的老規矩…還有思芹思梅…那就說好初四,初四啊,來我家,我們倆再好好擺擺龍門陣!”
老伯也笑道:“一定一定!到時候全家上門來攪擾!”
李良佐笑道:“客走旺家門!攪什么擾!不來我還不依叫呢!”
眾人告別李良佐一家,繼續朝著祠堂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老年紀的都還記得老伯,一看都是又驚又喜,大呼小叫一番后又牽著手問寒問暖,當然看稀奇的也不少,周圍人越聚越多,等到了打谷場,已經烏泱泱一大群人了。
大伯跟四爺爺已經等在祠堂門口了,見到老伯過來,大伯先迎了上去:“大哥!可算是回來了啊你!”
老伯熱淚盈眶:“回來了,二弟,我回來了…”
說完又看了一眼祠堂門口的四爺爺:“爸…”
四爺爺揮了揮手,似乎是要趕走一些不好的情緒,說道:“進來說話吧!”
鄉親們都安靜了,老伯帶著老堂哥,進入了祠堂。
老嬸跟老嫂子向前走了兩步,被老伯用眼神制止了。
李君閣對老嫂低聲解釋道:“沒問題,我昨天核了宗法,最多只有持身不謹這一條,還好還好,嫂子你給老嬸解釋一下。”
說完快步走了進去。
老伯跟老哥已經在香案前跪下了,四爺爺站到案前,對著牌位躬身一禮,神情莊重說道:“李氏子思遠,李氏孫君樓,流離四十七載,今日返鄉,入祠祭告宗上,禮敬先靈。”
說道思遠,君樓的時候,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后轉身過來,厲聲道:“李氏子思遠,敬對先祖,但思己事,可有誨盜辱淫,作奸犯科否?”
老伯低聲說道:“否。”
四爺爺又道:“可有不尊師長,不勤任事否?”
老伯又低聲說道:“否。”
四爺爺又道:“可有持身不謹,結交駢佞否?”
老伯淚流滿面:“兒子持身不謹,不該拋棄雙親遠隔重洋,兒子不孝。”
四爺爺也流下淚來,摸著老伯的頭頂:“癡啊!你這就是讀書讀傻了,哥大就那么好?”
老伯低頭道:“兒子愚鈍,那時國內我們這個專業學術環境太差,全是批判…而哥大有著名的東亞圖書館…有《古今圖書集成》…再加上…再加上兒子遇到了蘭冰…”
四爺爺嘆了口氣,說道:“現在心念可通達了?”
老伯說道:“通達了,現在的環境…真跟以前不一樣了…所以我也回來了。”
四爺爺搖頭說道:“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何至于如你這般?”
老伯說道:“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
四爺爺說道:“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老伯說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四爺爺冷笑道:“七十多了,還是癡,各種環境,有各種環境的活法,‘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今圖書集成》就沒一本寫過這句?”
老伯抬頭正色道:“有,兒子還知道這句話出自何處。”
四爺爺一下子語塞了,沉吟半晌,搖頭嘆氣道:“起來吧,一時不慎被你抓住話柄,算你過關了…”
李君閣簡直對這個初次見面的老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學問已經可以跟四爺爺并駕齊驅了,兩人的話,前邊是《論語》,最后是《孟子》。
前面的意思,翻譯過來大概就是四爺爺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你有必要跑那么遠嗎?”
老伯說:“就那群昏兔兒,一天到晚求事不做,我看得都惱火!”
四爺爺說:“那你管好自己就成,理他們干求?”
老伯說:“老子不,老子惹不起躲得起!”
最后這句則是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上》,內容雖是四爺爺引出來,結果卻被被老伯點出題目,意思是他留在國外,也是為挽救儒家文化盡了一份心力。
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四爺爺一時無語,只好放過。心里其實也暗暗為自家兒子的學識感到驕傲。
老伯規規矩矩站起身來,從案上抽出三支香,點燃后插在牌位前的香爐之中,又恭恭謹謹的回到蒲團上叩了三個頭。
一套程序走完,才輪到老哥李君樓,儀式完畢之后,四人才退出廂房來。
然后恭請四爺爺坐在太師椅上,由老伯和老哥引見自家媳婦,敬媳婦茶。
四爺爺說道:“能教育出雨淮雨湘這樣的孩子,看得出你們的家風,這里我要感謝兒媳婦和孫媳婦,回來就好啊,大家好好過個團圓年吧!”
鄉親們直到現在,才確定事情過去了,趕緊過來聊天敘話。
這個時候老伯學霸的天賦就展現出來了,能認出來的,都一口叫出名字輩分,認不出來的,只要一提自家名字,老伯立刻就能說出他父親母親是誰,家住村子哪處地方,小時候都干過什么熊事兒,說得鄉親們哈哈大笑,都是思遠老哥離開家鄉這么久,心里頭一直都裝著大家呢。
李君閣搖著頭嘆為觀止,老子當年要有這樣的記憶力,何至于三更燈火五更雞!
聊到晚飯的時刻,李君閣說道:“我們先去吃飯吧,久長居那邊已經布置好了,算是給大家洗塵接風,我們先移步那里,邊吃邊聊。粽粑,芋頭,別看了,先吃飯,看祠堂有的是時間,明天再來看個夠!”
進到久長居,芋頭對著庭院直點頭:“Jungle,這就是典型的東方園林設計吧?”
李君閣笑道:“差遠了,這就是一個破酒廠改的,要看園林啊,往上游走,篾匠叔的那套木樓庭院可以算一處,往下游走,盤鰲鄉廣場周圍古建也可以算一處,還有山上,另一個民族的村寨也很有特色,這里嘛,排不上號。”
粽粑說道:“Jungle,你們家鄉太美了,我覺得我整個心靈都被清空了,這是不是就是你們說的‘天人合一’?”
李君閣撲哧一笑:“從你的嘴巴里說出來,天人合一好簡單,我可沒你的境界。來來來趕緊上桌,天然的食材,吃到人肚子里,那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劉三娃已經回城過年去了,今天這兩桌都是玉蓮嫂子操持的,不過更合老伯的口味,直贊這才是最正宗的李家溝的味道。
吃過晚飯,李君閣安排白嬸跟芋頭粽粑在久長居歇息,帶著老伯老哥一行回祠堂。
雖然李君閣提出還有幾棟木樓可以供他們臨時居住,可老伯堅持要住在祠堂側廂。
祠堂就祠堂吧,李君閣也不敢違拗老伯的意思。
直到夜深人靜,各人都歇息了,四爺爺和老伯還在交談。
四爺爺取出一個有年頭的畫夾,將之遞給老伯:“這是你老媽留給你的。”
老伯將畫冊打開,里面是十來幅人物肖像。
肖像是用毛筆畫的國畫,不過明顯受到過西方素描的影響,畫出來的人物非常立體。
畫上的人物就是年輕時候的老伯,開始時意氣風發,但是面容還有一些稚嫩,眉目間還有一些倔強的神色。
到后面,小年輕逐漸成熟,青澀退去,目光中開始充滿了睿智和自信,臉色也漸漸平和。
臉頰豐潤,頭發烏亮,衣服都穿得很厚實。
四爺爺說道:“自打你離開后,你媽就每年畫一幅畫,先揣摩你長成了什么樣子,然后畫下來,說是這樣,就好像你在身邊,一直不曾離開過一樣…”
老伯用顫抖的雙手翻看著畫像,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四爺爺又翻出了一本相冊,說道:“然后每年你生日那天,你媽就要叫上我,去縣城照相館里邊拍上一張合影。說是給你留著,說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等你回來了,看著這些照片,就算是把過去的時間都補回來了…”
老伯老淚縱橫,又怕驚擾了兒孫,一邊拿手捂著嘴一邊嗚咽。
開始十來張還是兩個人,后面就只剩四爺爺一個人了。
四爺爺繼續說道:“終于等到第一次收到你的來信,可你媽已經走了,我覺得她這個想法很好,于是啊,即使就剩我一個了,我還是每年去照一張,都是留給你的…”
老伯跪了下來,將頭埋在四爺爺的腿上,哭得像一個孩子。
四爺爺摸著老伯的頭頂說道:“每年清明,我會將你的來信謄寫一遍,燒給她。你放心,你在那邊的生活,她都知道,你的著作,你的成就;君樓上大學,工作,結婚;雨淮雨湘出生,長大,她都知道,她都在看著…”
四爺爺的眼淚也終于流了下來:“這里還有幾個筆記本,都是她寫給你的,每次她想你了,就在本子上寫幾句,十幾年下來也不老少了,現在也交給你了…”
“明天跟我去看看她,有什么話還想跟她說的,去跟她好好說說吧,后天是家族大祭,到時候鬧哄哄的,還是明天去比較好…”
父子倆就這樣交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