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2日。
雨已經下了很久了。
程云撐著傘走在暗沉的天空下,與他并肩的還有一個高挑的少女,兩人沉默無言。
街頭如此喧囂,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此起彼伏的鳴笛,商場促銷的喇叭聲,車輛剎車時輪胎與地面的摩擦,卻在他們心里掀不起一點波瀾。
兩人走過熱鬧繁華的大街,穿過只剩雨聲的小巷,最終走進一個頗顯老舊的小區,在一棟樓的單元門口停了下來。
“你回去吧,我就先不回去了。”程云舉著傘讓她走進門,自己卻停下了腳步,“今天還有一點貨要送到賓館,人家已經等了兩天了。”
少女清冷嬌俏的臉上看不見絲毫情緒,只是眼睛有些紅腫,盯著他,點了點頭,然后淡淡的吐出一個字,嗓子有些啞——
“好。”
“鑰匙帶了么?”
“帶了。”
“嗯。”程云舉著傘轉身離去。
“你也早點回來。”少女站在門內看著他的背影,依舊沒什么表情,直到他走遠,才繼續轉身進樓。
一把小傘遮不住兩個人,更何況大風狂躁。為了讓程煙少淋點雨,程云濕了大半邊身子,但在這六月天,最多只是有點涼,毫不覺得冷。
6月8日,十七歲的程煙結束了高考,這對全家而言都是一個好消息——
以她逆天的成績,考上清華北大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再不濟也能如當初的程云一樣,考上就在錦官市的益州大學,也就是程云和程煙父母供職的大學。
樂極生悲。
6月9日,程云和程煙的父母在外出采購飄窗墊的時候出了車禍,肇事者是一輛大貨車,司機疲勞駕駛,雨中沒剎住車,當場死亡四人。程云父母沒有首當其沖,卻被撞了個結實,尸體幾乎被壓扁。
晴天霹靂!
可事實不會因任何人的意志而發生改變,這事已經發生了,便再也無法逆轉。從最開始的不敢置信,到悲痛至極,程云和程煙終究是慢慢接受了,也在自家親戚和父母同事的幫助下完成了交通事故的部分程序和火化、葬禮。
走到小區門口,程云攔了一輛出租車,收傘抖了抖水,坐了進去,然后狠狠揉了揉僵硬的臉。他的眼睛酸澀無比,已布滿血絲。
很快,出租車停在益州大學邊上的一棟三層樓房下,從車窗隱約可見樓房上掛著嶄新的賓館招牌——
安居賓館。
程云的母親叫安蘭,賓館名取了她的姓。父親叫程建業,安居樂業的業。
賓館是程云父母最近投資的,大部分房間的裝修已經結束,配套設施也都到位了,只差一些零零散散的裝飾擺件之類的,可以說馬上就可以營業了。剩下幾個房間沒有裝修,程云父母的打算是將剩下幾個房間做成床位房,面向一些經濟條件有限又因為考試、公干需要在大學城周邊借宿一段時間的旅客,與學校周邊的日租房競爭。
可是這時候傳來了這個噩耗。
賓館前停著一輛面包車,后座被拆了,里面裝滿了貨。駕駛座和副駕駛各坐著一名年輕人,正無聊的等著,手上夾著煙吞云吐霧。
身上濕漉漉的程云對出租車師傅說了聲抱歉,這才下車走向面包車,向兩人打了個招呼。
程云父母出的意外事故使得這批貨延遲了兩天送來,這兩人都知道這件事,語氣里沒有不耐煩的情緒,掐滅了煙,安慰了程云兩句,還順道幫他把貨全部搬上了樓。當程云結清貨款后,兩人這才下樓開著車在雨中駛去。
站在樓梯口,審視著占了不少地方的小茶幾、床單被套和一張書柜,程云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始動起來。
他已經三天沒怎么合眼了,但這兩天還會有不少貨陸續送來,容不得他休息。
生活的無奈之處在于無論如何你都得繼續,除非你懦弱到選擇結束。所以程云選擇了接過尚未完成的賓館,繼續完成裝修,然后按照程建業和安蘭所想的,趕在高考分數出來前開業,趁許多高中畢業生會在家長的帶領下到益州大學這邊看看未來的學校,先賺他一筆。
正好,他也畢業該謀出路了。
下午時分,他將所有東西擺放到應放的位置,又打了個車回去,這才總算瞇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便要開始處理肇事方與保險賠償的事了。
程煙尚未成年,但也起得很早,洗漱完就一直面無表情的跟在他后面,故作堅強與成熟。
現場情況沒什么好調查的,交通管理部門很快出了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對方理所當然負全責。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程煙的撫養費和精神損失費再加上許多雜七雜八的賠償,總共還不到一百五十萬。
大貨車司機往往不會在保險上摳門,加上畢生積蓄,賠得起這筆錢。并且肇事方家人還賣了房子主動提出增加賠償,以期望獲得程云和程煙的諒解書,這個籌碼從十萬加到了二十萬,只希望在法庭上為那個混蛋增加減刑的幾率。
程煙一臉冷漠,程云也沒同意。
程云父母一直有買人身意外險,兩個人的賠付加起來也有一百多萬。
他們的命,換了不到三百萬。
其實大學教授是個閑差,程云父母從最開始的接私活,到后來大大方方的第二副業,從當年風靡一時的補習班到現在剛投資的賓館,近十年來平均年收入也有將近百萬。而顯然,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程云和程煙心里的傷痛,尤其是還未成年就已失去雙親的程煙。
15日。
肇事司機的老婆已經磨了兩兄妹三天,程煙冷漠依舊,幾乎沒出過門。
但程云卻有些動搖了,在看到那個如他們一般憔悴的婦人費心哄著兩個痛哭流涕的小孩時。這場車禍已經毀了兩個家庭,這個婦人和她手中牽著的兩個小孩是第三個。
這場車禍當然是那個混蛋的錯,在程云眼里他就是個殺人犯,但是否需要這兩個小孩為這場禍端再添一筆犧牲呢?
16日晚上,他還是寫下了諒解書。
遺產分割也很平靜。程云的外公外婆死得早,倒是還有個爺爺,但老爺子揮揮手表示自己啥也不要,所有財產都留給了兄妹倆,讓他們自己商量。
因為程煙還未成年,還在上學,家里的兩套房子都留給了她,一套市值接近三百萬,一套市值一百萬左右。投資了近三百萬的賓館和程云父母在銀行所存的一百來萬資金則由程云繼承,同時他還要作為程煙的監護人,為她提供大學期間的所有學費和生活費用。
當他們將一切理清后,法院判決也差不多下來了,賠償陸續到賬,作為遺產的一部分,兩兄妹平分。但程煙那部分由程云代為保管。
靠近大學城的家中,程云和程煙默默吃著晚飯,沒人說話,氣氛有些低沉。
距離那場變故已過去了十二天,兩兄妹的氣色比剛忙完喪葬時好了許多,只是內心所受的打擊暫時還緩不過來。
程云吃完飯,放下筷子,出聲打破了沉寂:“明天該出高考成績了吧?”
程煙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低頭繼續吃飯。
程云有些語塞,不知道如何接話。
這時程煙又抬起了頭,態度冷淡的問了句:“你那賓館,也差不多該開業了吧?”
“差不多了,后天正式開業。”程云說道,“今晚上我再過去一趟,最后處理點事情,再檢查一下,如果有問題,明天一天也好解決。”
“嗯,到時候我給你訂個花籃送過去。”
“…”程云從兜里摸出兩百塊錢遞了過去,“買花籃的錢。”
程煙一邊低頭刨飯,一邊不動聲色的伸手將錢拿了過來,沒有理程云。
“那我就走了,你吃完飯把碗洗了。少擠點洗潔精。”程云說著,站起身往外走去。直到出門再關上門,也沒得到程煙的回應。
意料之中。
賓館離益州大學小北門很近,走路十來分鐘,這時的賓館除了那幾間準備用作青旅的房間還未正式裝修好之外,其余房間已經完全準備就緒了。位于一樓的門面也嶄嶄新新,設備齊全。
程云先是檢查了一遍柜臺的設備,把電腦開機,各個網絡團購和旅游平臺的后臺頁面打開,看看開店審核通過沒有。
而后,他上樓挨個檢查房間,包括所有電器設備和沙發床柜,仔仔細細,不敢馬虎。
他大一就通過自主創業完成了經濟獨立,比其他人更知道小心謹慎的可貴。
忽然,他聽見樓梯口的倉庫中傳來一陣聲響——
聲音很輕微,像是有人在撕紙。
程云立馬皺起了眉。
這棟樓房雖然有些年頭了,不過剛剛裝修了,不至于這么快就有老鼠了吧?
程云搖了搖頭,感覺不是個好兆頭,轉身往旁邊倉庫走去。
咔擦一聲,他打開了門,順便按開了燈。
倉庫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被套和毛巾,一次性洗漱用具成箱的擺放在另一邊,這種環境如果進了老鼠還真不好把它找出來,但也必須把它找出來。
倉庫燈光不如客房那么明亮,有些昏暗,至少程云是什么異常都沒發現,也沒看見老鼠之類的東西。
很棘手。
正當他準備仔細翻翻看時,忽然又聽見一道聲響——
咔擦!!
這聲音可比先前在隔壁聽的大多了,像是墻被誰給撕裂開了似的。
程云一轉頭,陡然睜大了眼睛。
墻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