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睢和白起之間的恩恩怨怨,雖然并不被后世之人所熟知,但是如果仔細去探討研究的話,讓小說家去寫上一部兩三百萬字的小說應當是問題不大的。
這一切的開端,都要從秦王稷即位的時候說起。
在秦王稷之前的秦國國君是秦武王趙蕩,這是一位年輕有為雄才大略文武雙全堪稱主角模板的出色國君,但卻因為一時腦熱,跑去洛邑舉那個周朝象征天下的九鼎,被大鼎給活活壓死了···
趙蕩干的這件蠢事,應該能夠被評選為“戰國十大腦殘行為”之首。
趙蕩死后并沒有留下任何的子嗣,于是他的兄弟們就圍繞著這個秦國王位展開了爭奪,最后是趙蕩的弟弟趙稷在自家舅舅、當時秦國重臣魏冉的支持下登上了王位,趙稷也就是如今的秦王稷(秦昭襄王)。
秦王稷上位之后,就把幫助自己上位的首功之臣舅舅魏冉封為穰侯,并讓魏冉出任秦國相邦,然后又把秦王稷自己的生母,魏冉的姐姐羋八子(羋月傳女主原型)封為宣太后。
但這還并不是結束,年輕的秦王稷為了依靠母親娘家的力量來鞏固自己的王位,又把自己另外一個舅舅,羋八子同父同母的弟弟羋戎封為華陽君,把自己的兩個兄弟(羋八子生的另外兩個兒子)封為涇陽君和高陵君。
這樣一來,宣太后羋八子不但自己的一個兒子當上了秦國國君,并且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兒子都是秦國的封君,這一家人可以說是在秦國權勢滔天,無出其右者,于是人們便將宣太后羋八子的兩個弟弟和兩個兒子合稱“秦國四貴”。
這秦國四貴到底貴到什么地步呢?從秦王稷登基伊始,直到秦王稷驅逐四貴,期間整整過去了四十一年。
在這四十一年里,四貴對秦國的影響力絲毫不亞于、甚至還有可能超過了秦王稷本人。
在這四十一年里,你去秦國辦事,秦王稷本人說的話,那還真就不一定比四貴說的話要更好使。
直到有一個人從魏國來到了秦國,通過一封上書得到了秦王稷的召見,又再通過一次會面成功的說服了秦王稷,讓秦王稷終于下決心對自己的兩個舅舅以及兩個弟弟痛下殺手,把自家老媽這邊的人統統趕盡殺絕。
這個說服了秦王稷的人,就是如今的秦國相邦范睢。
在經過秦王稷和范睢一番縝密的謀劃之后,奪權行動正式開始,宣太后羋八子被幽禁至死,穰侯魏冉先被驅逐隨后被毒殺,高陵君、涇陽君統統被趕出了咸陽,發配去了荒郊野嶺,同樣過上了被終身監禁的生活。
接著是秦國政壇一番血雨腥風的大清洗,秦王稷由此徹底的將整個秦國掌控在自己手中,范睢也因此而一飛沖天,從一個客卿直接用坐火箭的速度躥升到了秦國相邦之位。
可能有人就要說了,這全都是秦王稷、范睢這對君臣和宣太后四貴一系的恩怨,又和白起有什么關系呢?
當然有,而且是大大的有關系。
讓我們看看白起的發家史。
秦王稷十四年(公元前293年),剛剛從左庶長晉升到左更的年輕秦國將軍白起率領著十五萬秦軍東進,在伊闕之戰中殲滅韓魏兩國聯軍二十四萬人,俘虜韓魏聯軍主帥,魏國名將公孫喜,奪取韓國安邑以東到乾河的大片土地,從此一舉成名登上戰國舞臺。
這里有一個問題,當時的秦國也不是沒有其他大將,比如說向壽和司馬錯。為何當時極為年輕而且并沒有什么服眾戰功的白起能夠脫穎而出,獲得統帥十五萬秦軍和二十四萬韓魏聯軍對戰的資格呢?
要知道當時魏國主帥公孫喜和韓國主將暴鳶(yuan第一聲)可不是什么無名之輩,這兩人曾經聯合齊國名將匡章一起攻破了秦國的天下雄關函谷關,逼得秦王稷割地求和才重新換回了函谷關。
面對這樣的一對打敗過自己的黃金組合,秦國人怎么就敢用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白起當主帥?
原因很簡單,因為在當時的白起身后站著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這個支持者就是秦國四貴之首,當時的秦國相邦穰侯魏冉。
魏冉,就是白起這匹千里馬的伯樂!
正是在魏冉不余遺力的支持下,白起才能夠一步步的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左庶長,成長為讓整個山東六國都為之顫栗的無敵殺神武安君。
后宮之中有宣太后羋八子,朝中有相邦魏冉,軍隊里有武安君白起,正是憑借著這三大支柱,秦國四貴才能將秦王稷這么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整整壓制了四十一年!
直到范睢的出現,才改變了這一切。
也正是因此,秦王稷才會說出“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這么一番話。
這都把范睢當成小爹(叔父)了,由此可見在秦王稷的心中,出謀劃策幫自己扳倒老媽宣太后這一系的大功臣范睢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對于這個時候的秦王稷來說,范睢就是和周朝開國名臣姜子牙,齊國一代名相管仲一般的存在,是自己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隨著范睢的得勢,四貴或被殺被逐被幽禁,整個宣太后羋八子一系的勢力基本上已經被秦王稷和范睢趕盡殺絕了,但卻偏偏還有一個例外。
這個例外,就是此時已經憑借著戰功晉升為秦國最高級爵位武安君的白起。
對于秦國來說,白起所立下的功勞,實在是太大太大了,甚至大到了明知道白起是穰侯魏冉的死黨,是四貴一系的重臣,但秦王稷和范睢也沒有辦法直接除掉白起的地步。
因為這個時候的白起,已經不僅僅是四貴一系的支柱了,這個男人已經通過這幾十年來的東征西討,通過自己在軍中培養出來的無數忠心屬下,成為了支撐起整個秦國的擎天巨柱!
殺了白起,那就是秦國在自毀長城。
所以秦王稷和范睢不能殺,也不敢殺白起,只能把白起給閑置起來,只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才把白起這頭已經被嚴密監視并囚禁起來的巨獸放出來。
于是白起從這個時候起,就開始了在家“養病”的生活。
公元前265年,在完全掌握了所有權力之后,雄心勃勃的秦王稷開始執行范睢“遠交近攻”的戰略。
為了執行這一戰略,秦國先是派出大量使節結好齊、楚、燕三國,然后秦軍開始大舉出動進攻韓國野王城,準備切斷韓國上黨郡和首都新鄭的聯系。
一年的激戰下來,秦軍雖然攻占了韓國中部的少曲和高平兩城,但也在韓軍的殊死抵抗下傷亡慘重。
于是在無可奈何之下,秦王稷和范睢只好將在家“養病”的白起調到了前線。
從公元前264年到公元前262年這三年里,白起率領著秦軍在前線連續攻破陘城、南陽、野王等重鎮要塞,終于成功的切斷了韓國上黨郡和本土的聯系,讓上黨郡變成了一座孤島。
秦王稷和范睢一看這目的已經達成了,嗯,你白起現在好像又沒有什么用了嘛。
于是白起就又被從前線調離,繼續回家“養病”去了。
在白起離開之后,接替白起的就是秦王稷和范睢所大力培養的,希望能夠用來取代白起的秦國新銳將領王龁。
說來也巧,這個時候的王龁他的爵位也是左庶長,恰好就和當年白起初出茅廬之時的爵位一般無二。
白起走后,一連串的大事接連發生,韓國上黨郡守馮亭率領上黨十七城降趙,趙王丹派廉頗率軍進駐上黨郡,秦將王龁率領秦軍主力在公元前260年的春天大舉進攻長平趙軍防線,長平之戰正式爆發。
雖然王龁的確算得上年輕有為,接連擊穿了廉頗的兩道防線,但卻在廉頗所布下的第三道防線之前裹足不前,整整被阻攔了半年之久。
這一下秦王稷和范睢又坐不住了,要知道從公元前265年到如今的公元前260年,秦國大軍已經在韓國境內征戰了整整五年之久,別看趙國那邊情況吃緊,秦國這邊又何嘗不是到了崩潰邊緣?
所以在無可奈何之下,秦王稷和范睢,只能又一次的把在家“養病”的白起搬了出來。
說起來這白起還真就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啊。
但是別看秦王稷和范睢這么把白起擺弄來擺弄去的好像能夠玩弄于鼓掌之中,實際上卻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白起雖然只是一個人,但白起又不僅僅是一個人而已。
白起所代表的,其實是從商鞅變法以來所確立的,被歷代秦國國君堅持至今的軍事制度“軍功爵位制”。
軍功爵位制,就是秦國****的根源。
根據軍功爵位制的說法,任何一名秦軍的士兵只要能夠不停的立功,就有希望從最低級的公士升級到最高級的徹侯。
白起,就是秦國歷史上第一個從公士升級到徹侯的人,是每一名秦國士兵心中所最希望成為的那個人,是軍功爵位制所樹立起來的最佳偶像。
只要白起還在不斷的勝利,不斷的被封賞,被升遷,那么所有的秦國士兵和將領,所有正在軍功爵位制下奮斗的秦國人們,就會被不停的激勵著,不停的為秦國而去戰斗,去拋頭顱灑熱血。
白起,就代表著秦國人的夢想。
白起,就是“秦國夢”的最佳代言人!
白起的身后,站著的已經不是什么派系,而是千千萬萬為了軍功爵位制而奮不顧身的戰斗著的秦國人!
所以一旦白起在長平立下不世之功,那么這千千萬萬擁有著“秦國夢”的老秦人,就一定會用最發自內心的力量,去支持白起取代范睢,成為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國相邦。
今天白起能當上秦國相邦,以后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無數個人從軍功爵位制中脫穎而出,出任秦國相邦。
白起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是他們的未來,是他們的夢想!
這樣的一股力量,是身為國君的秦王稷和相邦范睢都根本無法阻擋的。
這,就是秦國這個****國家真正意義上的——民意!
民意如潮,民意滔天。
管你是國君還是相邦,你敢擋住我的未來和夢想,我就敢讓你——去死!
在這個年代,相邦從來就不是文臣的專利,武將出任相邦者,比比皆是。
所以范睢是真的怕,他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天,立下不世之功的白起在舉國上下的呼聲中風光無比的登上相位,然后替恩主魏冉復仇,一腳把他范睢踹進那最黑暗的深淵之中。
這個心病一直折磨著范睢,讓范睢在無數個日夜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讓范睢這么有城府的人,都脆弱到了僅僅因為鄭朱的一番話就臉色大變的地步。
說來很可笑,秦國最強大的武將白起,竟然卻是秦國國君秦王稷和秦相范睢最大的心病,最大的敵人!
但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政治!
鄭朱看著臉色已經無比難看的范睢,嘴角的笑容越發的濃郁了。
單單就范睢的這番模樣,鄭朱就已經知道,自己這一次挑撥離間的任務,完全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了。
于是鄭朱施施然的站了起來,施施然的朝著范睢行禮告別,然后大搖大擺的走出了大廳,再走出了應候府的大門。
大門之外一片陽光燦爛,正如鄭朱此刻的心情。
在被秦國君臣狠狠的擺了一道之后,身為趙國使臣的鄭朱,這一次可算是連本帶利的討回來了。
真他媽的爽!
站在應侯府的大門之外,素來以風度翩翩著稱的鄭朱再也無法維持住自己的風度,仰頭朝天,情不自禁的放聲大笑起來。
片刻之后,鄭朱的笑聲緩緩止歇,這名趙國使臣大袖一揮,長身坐入馬車之中。
“走,回邯鄲!”
當應侯府的大門在自己的視線中漸漸消失之后,趙國使臣鄭朱發出了一聲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感慨。
“僅一封密信,便使秦國君臣猜忌,暗生不合。吾王,真乃不世雄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