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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盛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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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舞這種東西,公孫珣見得太多了,畢竟他在洛中怎么說也算是半個風云人物,雖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見識卻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沒太在意。

  實際上,也確實沒什么可在意的,只見一個布衣老頭和幾個樂師進來團團作揖,然后就拿出琴瑟鼓笛來,并由那個老頭率先獨奏一曲琴樂為眾人助興…呃,實話實說,還沒蔡邕彈得好聽呢,也就是地方風格不同,聽個曲調而已。

  總之吧,正如公孫珣所料,丁夫人借著上舞樂的時機直接告退,連帶著把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曹純這兩個半大頑童依舊留在了這里,而眾人也不以為意,只是借著琴聲開了宴。

  當然了,說是開宴,也沒什么禮儀可言,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個不著調的,公孫珣其實也挺煩那些東西,而既然一主一賓都是那個樣子,此地又無長輩,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孫珣說了一些當日曹操不辭而別后的洛陽局勢,引得眾人嘖嘖稱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后,意識到自己短時間內不大可能再登仕途,所以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到最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眾人居然開始說起了笑話,以及各地奇聞異事。

  “去年的時候,華佗華元讓回家祭祖,然而剛一回來,就有梁國一家人邀請他過去。”曹德對著坐在上首與曹操并列的公孫珣認真言道,他也是看出來了,對方對這個華佗的故事格外感興趣。“說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塊,堅如鋼鐵,疼痛難忍,華元讓并未推辭,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剛趕到彼處,那人居然已經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孫珣不由好奇問道。

  “非也。”曹德連連搖頭。“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過他死前曾有遺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塊挖出來,讓華佗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否則絕不瞑目!而那人兒子雖然不舍,但終究父命難違,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親腹中之物,恰是一個銅鐵矛頭之類的東西。”

  公孫珣愈發聽得出神,而此時,那老頭一曲奏罷,也是頗為識趣,便止住樂器,后退在堂前,只是在那里賠笑而已。

  “那家人將此物奉與華佗,華元讓只是一看便不由嘆氣,然后從箱中取出一藥來,放在那矛頭之上,銅鐵矛頭居然直接化成了一灘酒水。”曹德言道此處不由肅然。“按那華元讓所言,飲酒之事萬萬不可成性,否則便會在體內各處化成硬物,一旦發作疼痛難忍…”

  “放屁!”剛剛給公孫珣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腸,一番痛快,這番故事,必然是那個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華佗做名,故意惡心我輩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時有些頭疼肚子疼,哪里又會疼一輩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終究是不敢和自己親兄長頂嘴,只能唯唯諾諾。

  不過,公孫珣聞言卻是先搖頭復又點頭,然后又舉起杯來:“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罷,都可以先盡歡,美酒友人在側,想什么以后之事…且滿飲此杯!”

  曹操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但馬上就釋然大笑,也是舉起杯來:“說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么明日如何,且飲…都飲,子伯,還有那位韓義公,都飲,曹仁、曹純你二人也可以共飲一杯!”

  眾人當即大笑,也是一飲而盡,便是曹仁和曹純兩個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給斟了半杯酒,然后暫時飲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放下杯后,才十歲的曹仁忽然站起身來,主動說起了一件神異之事。

  “當日大兄并不在咱們譙縣,所以沒看到。”曹仁連比劃帶說,簡直是手舞足蹈。“那條黃龍的眼睛比燈籠還大,而且夜里還會發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觀看…然后等到有一日風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時,那條龍就已經沒了,我聽我家大人說,那黃龍遇見風雨,便可扶搖直上!”

  曹仁所言,公孫珣也知道,乃是譙縣之前數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黃龍出現在了譙縣的一口井中,后來忽然不見,事情被當時的沛國相王吉上報到了朝中,被定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凈是胡扯!”然而聽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卻一拍幾案,當即就呵斥了起來。“曹仁,我當日不在譙縣,你小子便在了嗎?!我怎么記得黃龍見譙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陽呢?當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陽做長水校尉?小小年紀不學好,怎么瞎話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滿堂哄笑,就連之前聽得最入神的韓當也是尷尬一笑。

  而曹仁則面色漲紅,連連擺手:“我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是伙伴們都這么說,想來也是真的…”

  “真個屁!”曹操又是一拍幾案,半點都不給熊孩子留臉。“我再問你,你也說了那條黃龍當時是在井里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燈籠了?那黃龍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燈籠還差不多,在井里面的時候如何能有燈籠大的眼睛?”

  眾人再度哄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懟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那里瞎比劃…反而更惹人笑。

  公孫珣也是不禁搖頭失笑…這就是后來曹氏宗族第一大將,屢屢方面之任的頂級上將了。可如今卻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并無區別。當然了,那八千破十萬的張遼想來此時也只是在鄉中整日打架斗毆而已,而同在此間,日后領袖虎豹騎的曹純,更是連吹牛都還不會呢,只是隨著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后引得他那惱羞成怒的親兄長一通亂錘。

  “不過…”笑完之后,公孫珣卻不禁好奇詢問道。“黃龍見于譙之事,天下人盡皆知,想來也不會是捕風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來自顧自的喝下去,卻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淵。

  夏侯淵當即頷首,便認真答道:“不瞞公孫郎中還有兄長,當日我確實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來以后,專門去那口井處看了那條龍,眼睛大如燈籠是胡扯,但果然是渾身黃色,頗顯神異…”

  “居然真有龍嗎?”曹操當即一驚。“我還以為是龍孽!”

  “我也以為是龍孽!”一直只是聽故事的婁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謂龍孽…是指無端傳出關于龍的祥瑞謠言,按照儒家的解釋,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勢的應兆。

  而且,曹操有這個想法是正常的,其實若不是這條龍出在譙縣,公孫珣怕是也會認定那玩意是個謠言…畢竟,當日沛相乃是當權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廝的肆無忌憚,在天子成年,移交權力的時候,弄這種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關于龍孽這種東西,曾經有明白人解釋的很清楚。

  比如說巴郡曾出現過類似謠言,說哪個潭水里有龍,巴郡太守便想上報,但下面的有個清正的吏員卻干脆揭開了謎底…原來,當時天氣炎熱,很多人下那個潭水中洗澡,看到水里有什么東西讓水變得渾濁起來,就互相開玩笑說里面有龍…實際上,并無一人親眼所見。

  但是聽夏侯淵這半句話,似乎他當日是親眼所見,這就難免讓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為別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這個連襟兄弟有多么實在的。

  實際上,不僅是曹操,便是公孫珣也早就表情變幻不定了起來,而他的心思就更加復雜了…黃龍見于譙,若真是有龍,怕就是應在你們曹家吧?!

  不過,天命這個東西真的存在嗎?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見對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豈不就是個笑話?!

  一念至此,公孫珣愈發心思晦明不定起來。

  “那物確實神異。”夏侯淵此時已經在繼續講他的見聞了。“渾身黃色夾著黑斑,長有龍須,只是呆在井底不動,而井水又渾濁,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鱗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說那是不是鱗片…”

  “有多大?”曹操認真問道。

  “不好說。”夏侯淵微微比劃了一下。“或許有一臂這么長?”

  曹操當即舉杯嗤笑:“想不到連妙才也被騙了,我就說嘛…井水中犯渾,一臂長的黃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污了,然后一條積年的黃辣丁從底下冒了出來!或者干脆是條黃色水蛇也說不定!”

  公孫珣不由笑出聲來…自己好不容易對這廝有了點神異之類的尊重,卻又被這廝親口給毀了。

  “當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淵正色道。“可是兄長不知道,等到那夜黃龍消失之時,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滿縣人都能看到龍掛于天,電光閃耀,便是我也是從榻上坐起,觀了半夜風雨。”

  這話一說出來,從曹德到曹仁,從韓當到婁圭,堂內眾人大多肅然。

  “焉知是一條龍?”曹操放下酒杯依舊搖頭。“雷雨天中有龍出沒于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條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物什指不定是當夜井水暴漲,從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龍…”

  夏侯淵倒是一時無言,而公孫珣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導的什么閃電自然現象…一時也是無言。

  “且不說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飲的有些上頭,便繼續問道。“那口井見在何處?”

  “縣城南面十五里,渦水之畔的雉鄉。”夏侯淵趕緊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幾案。“文琪來否?你能留幾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孫珣坦然答道。“不過,我本來就要去渦水畔走一遭的,順便一看也無妨。”

  曹操登時好奇起來:“你去渦水畔何事?”

  “我母親便是沛國譙人,離鄉…二十余載,只記得舊日在渦水畔居住。既如此,我為人子,又來到譙縣,豈能不去憑吊渦水?”公孫珣倒是理直氣壯。

  “少君之前為何未曾與我們說?”便是韓當也有些驚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譙縣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鄉人。”曹操也是一時感慨,不僅如此,堂內譙縣眾人也都陡然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時去了遼西?”

  “不曉得。”公孫珣心中早有腹案,便當即坦然搖頭。“我家大人從未提及此事,但從母親才學來看應該也是世族…我個人揣測,或許當年她乃是犯官之后,發配遼西,然后宗族離散,便在遼西嫁給我父。”

  “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余載,彼時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孫珣趕緊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隱,所以也不愿意我追索此事。”

  眾人聽得此言,雖然皺眉,但卻也無話可說。

  “那就罷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問,而是自顧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明日帶公孫郎中去看那條有黃龍出沒的古井。”曹德趕緊提醒道。“順便憑吊渦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后略顯感慨道。“其實說到神異之事,我也曾親眼見過,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孫珣登時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氣漸熱。”曹操瞇著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無聊,便棄了手中書卷,去往縣西密林中射獵,當時去的倉促,只是一馬、一刀、一弓、一貍而已…”

  公孫珣難得冷笑一聲。

  “一開始并未尋得什么要緊獵物,只是射了兩只兔子,一只雉而已。”曹操繼續言道。“然而到了午后,我拴馬在林中,自己在樹蔭下午睡之時,卻是忽然感到腥風陣陣,然后馬匹嘶鳴,驚醒之后,倉促持刀而起,卻是見到一頭吊睛白額猛虎自林中撲出…”

  聽到這里,公孫珣將信將疑;夏侯淵只是摩挲著自己膝蓋,頗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頭不語;婁圭連連捻須冷笑;倒是韓當和曹仁、曹純兩個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儼然是聽進去了。

  “當時我是準備奮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連連叩擊幾案,卻是專門扭頭跟自己身邊的公孫珣講道。“孰料,那老虎一聲大吼,我這腿就先軟了…”

  公孫珣面無表情,也不出聲,只是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可就在此時,”眼見著對方并不上鉤,曹孟德只能硬著頭皮扯下去了。“我身邊帶著的那只貍…也就是文琪所贈的貓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頭上…”

  “然后吊睛白額大虎便一動不敢動,任由你逃離?”公孫珣冷笑反問道。

  “不是不是!”曹操趕緊搖頭。“我那時候怎么會逃呢?我當時直接就拎起刀來,將那只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見在何處?”公孫珣雙手一攤,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抬進來,抬進來!”早有準備的曹孟德扔下酒杯連連揮手喊道,然后居然真有一張虎皮被幾個仆人給抬了進來。

  曹德依舊低頭不語,夏侯淵扭頭無言,然后曹仁和曹純兄弟倆立即興奮的跳到堂中去摸那只死老虎…而公孫珣卻再度冷笑一聲,并朝韓當努了下嘴。

  韓義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當即上前摸了下虎頭,并認真查看了一二…然而,這一查看不要緊,仔細打量完畢之后卻不由大失所望。

  “義公,這老虎死了幾年了?”一旁的婁圭見狀不由拊掌笑問道,然后復又對著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釋道。“皮貨在北疆是硬通貨,義公是遼西人,這種檢驗皮貨本事便是不熟練也應當知曉一二…”

  曹德尷尬萬分。

  而果然,韓當連連搖頭,然后朝公孫珣躬身一禮言道:“不瞞少君,這只老虎怕是已經死了三五年了…”

  公孫珣仰頭哈哈大笑,曹德與夏侯淵俱皆臉紅,倒是被人當場拆除的曹孟德強做鎮定,絲毫不慌。

  而曹仁這熊孩子卻是有意思,只見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直,不由憤然:“大兄說我吹牛撒謊,為何自己又吹牛撒謊?”

  “我自是吹牛,關你何事?!”這下子,曹操終于也是惱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兩酒便不知尊卑,速速與我滾出去!”

  “我去找嫂子說此事去!”撂下這話,曹仁也不生氣,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氣得七竅生煙。

  “行了!”公孫珣見狀不由無語。“孟德兄不必再裝了,你到底是多不想還我的貓,以至于編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我不是說了嗎,這貓是我妻愛物,你帶走不過數月,難道真愛的不行?等我匯合妻子,回頭送你一只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尷尬萬分:“不瞞文琪…罷了,明日去渦水,我自然給你解釋。”

  公孫珣心知有異,便也不再追究。但經此一鬧,酒宴氣氛終究也有些尷尬了,而下首眾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屬、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

  “諸位公子、少君。”就在這時,那彈琴的老頭卻很有眼力界的笑著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請,不知道各位能否應許啊?”

  下首眾人中,要數婁圭反應最快:“你這老頭來此處當時收了錢的,可到現在也不過彈了一首琴曲,已經是便宜你了,怎么還有所請啊?”

  “不瞞這位公子,”老頭趕緊諂笑言道。“我所請者,正是要獻上歌舞一事…我們卞家本是瑯琊樂家,世代為樂人,也是有些壓箱底的東西的,乃是一人獨舞。”

  “那便送來就是…”曹操也反應過來,然后連連催促。“還有何請啊?”

  “乃是請以此虎皮為臺,讓小女奉上一舞。”老頭趕緊俯身懇求道。“不知少君意下如何?”

  “曹操常行獵,逢獅子,使人格之。殺傷甚衆,乃自率常從健兒數百人擊之。獅子哮吼奮迅,左右咸驚汗。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如貍,超上王車軛上。獅子將至,此獸便跳于獅子頭上,獅子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殺之,得獅子一子。此獸還。未至城三十里。路中鶏狗皆伏。無鳴吠者。”——《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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