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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誅不義令(上)

無線電子書    戰國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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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戶被屠的消息,在斥候的嘴里,也不過是屠城、焚城這樣簡單的四個字。

  即便斥候一臉的驚愕和悲痛,終究難以訴說其中萬婦千嬰的哭聲。

  公造冶之前一臉輕松的神情,被這消息驚的情緒木在了此時此刻,甚至忘卻了表情的轉換。

  屠城事,時代常有,強制遷民而走的事更是尋常。

  可公造冶在墨家幾十年,聽了太多兼愛、仁義、利天下的學說,在心中已然把這個時代之下習以為常的事當做了不尋常。

  愕然許久,公造冶才明白,終究墨家是天下的異類,他在墨家待的太久,竟忘了天下原本的模樣。

  許久,無力地揮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這個消息。

  獨坐帳中許久,忽然喝道:“酒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醉酒,上一次醉酒還是聶政刺秦而死的消息傳到泗上的那一天。

  泗上的酒很烈,已然是須發盡白的公造冶時隔多年,再一次喝醉。

  墨家有紀律,尤其是從二十余年前商丘那一次改組墨家的同義會之后加入的墨者,紀律是首先要遵守的。

  公造冶曾是天下的豪俠,他做豪俠的時候墨家還未改組,即便這二十年前來他作為七悟害之一遵守著墨者的紀律,并不會在軍帳內大戰前飲酒。

  可今天他卻懷念起自己做豪俠的日子,手持利刃,問及天下,誰人有不平之事?

  自從幾十年前那個腿上的汗毛都因為奔波而被汗水浸沒的人和他長談了幾日后,他認可了墨家的紀律、墨家的非斗、非攻的大義,自此之后他不再做豪俠,而是成了一個墨者。

  今天,他卻忽然懷念起當年做豪俠的時候。若還是在幾十年前,自己正值壯年,長劍在手,今日下令屠城之人,縱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必提其頭在鬧市痛飲一番,等到甲士圍來的死后持劍破甲士飄然而去。

  縱死,縱不成,可至少做了,心中暢快,不留遺憾。

  如今,做的事越來越大,可卻少了幾十年前的那份暢快。

  酒醉之后,研墨揮毫,寫了兩封信。

  次日一早,一名傳令兵帶著昨夜當了一晚豪俠的公造冶的書信,朝著彭城狂奔。

  傳令兵不能觀看信的內容,信上的字跡潦草無比,帶著一番醉后的狂態。

  上面除了訴說一下武城被屠的消息外,只在最后一行,用一番龍飛鳳舞仿佛字也喝醉了將要飛出紙面的氣息,寫下了簡單的一行字。

  “請巨子簽誅不義令,凡下令屠武城之人,盡可以害天下之名而殺之!”

  作為巨子,是墨家的首腦,可以簽發誅不義之令,號召天下墨者,當然這需要墨者的同義會許可之后再由巨子簽發。

  墨家之義,講究“惟害無罪”,但是誅不義之令不在此列。

  墨家至今這么多年,最后一次巨子簽發誅不義之令,還是在當年墨家剛剛在沛邑落腳的時候,適毒殺那些巫祝的時候。

  其時,那些巫祝也算是“惟害無罪”,因為沒有法令說禍害百姓欺騙民眾用活人祭祀有罪。

  墨家講究一視同仁,若是以活人祭祀就是罪,那么就需要把幾乎天下所有的諸侯都殺死,許多諸侯依舊以活人為殉,最野蠻的秦國甚至在聶政刺秦公子連奪權之后才下令“止從殉、禁以活人祭河伯”。

  那一次,墨家用的是巨子所簽發的誅不義令,以害天下的名義殺巫祝。

  那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候墨家的巨子還是已然長逝的墨翟。

  那時候,墨家便討論過“惟害無罪”和“誅不義令”的適用范圍,從那之后墨家的巨子有權在得到墨家同義會的表決之后,以巨子的身份可以簽發兩種巨子令。

  一種是“特赦令”,適用于墨家的家法,所謂“赦刑而不赦罪”,特赦令免除墨家內部的刑罰但是不赦免那人的罪責。

  另一種便是“誅不義令”,適用于天下,此令一出,天下墨者皆與令上通緝之人為敵,或刺或謀,取其首級,“以利天下的名義判處此人死刑”。

  這需要巨子提議,由同義會表決,只要半數之上不反對即可通過。

  規矩二十年前就已經立下,二十年前墨家一次沒有用過,當年楚王子定逃亡鄭國的時候,有人也心懷天下蒼生,覺得楚王子定逃亡鄭國荊楚必亂,萬人遭難,不若殺一人以利楚之萬民。

  即便如此,那一次誅不義之令依舊沒有簽發。

  現在,醉后的公造冶狂態大顯,直接建議動用二十年不曾用過的“誅不義令”,此事必令天下震動。

  數日后,平陰城頭。

  被火炮和火藥轟塌的城墻殘壘上,適看著邁步越過這些殘壘的義師士卒,從傳令兵手中接過了一封從費國送來的、落款是公造冶的書信。

  火藥的出現,改變了戰爭的模式,不只是野戰,更是攻防城邑。

  舊式的城墻難以阻擋火藥的轟擊,尤其是墨家組建了專門的用來挖坑和埋炸藥的工兵之后,即便那些新式的用了幾何學和墨子“行墻”的新式城防也難以防守。

  如今墨家已下齊十八城,幾乎都是兵不血刃,唯獨平陰廢了一些功夫。

  這里是齊長城的重要邊邑,濟水沿岸的大量貴族逃亡至此死守。

  適集中了兵力,等待佯攻成陽、不適用于野戰的重銅炮運送抵達后,用了兩天時間攻下了平陰城,其中還有一天多的時間是留給工兵挖坑所耗費的。

  一萬齊軍盡滅,二百多貴族殉城,四百多貴族被俘,被俘之人中田氏和其分支就有三百余人,這都是當年田常不禁賓客出入后宮的功勞。

  平陰被破,意味著齊國的防線全線崩潰,唯一能戰的臨淄軍團還在魯國,膠東和莒軍團被墨家習流抄了后路不敢亂動。

  過了長城,便可直抵臨淄,二十余年前三晉伐齊便是攻破了平陰后齊國便請和,齊侯綁縛自己去認錯,并且請封三晉為侯。

  如今的局面,比起當年也不遑多讓。當年固然有牛子、公孫會之亂,今日卻也有南濟水大戰,除了臨淄軍團齊國再也沒有抵擋墨家的力量。

  此時非是殘陽如血,因為從朝食開始發動攻擊,才到中午就已經結束了攻城戰,隨著城墻的塌陷和城門的陷落,此時齊國的組織力根本無法組織巷戰,一鼓作氣已經拿下了平陰。

  況于若是等到傍晚,適只怕便會命令明日再攻,夜里入城并不方便。

  幾日前,他已經聽說了武城被屠的事情。

  今日接到了公造冶的書信,恐怕也是和此事有關。

  硝煙尚有余味,適展開書信,草草略過,不禁長嘆。

  公造冶的信件一如他平日說話那樣簡單,沒有太多的介紹武城被屠的事,而是直接說了一些有些刺痛適的話。

  “適。”

  “齊國田郯與田午之爭,你曾說過,我信服你對局勢的推論。此次一戰,齊田郯與田午之間必有一爭。”

  “聞你在南濟水大獲全勝,意料之中。若有一日,你傳書于泗上,說你殺田慶、俘田午,我亦不驚,理所當然。”

  “你做事,求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做事,不看眼前,不逞英豪之勇,冷靜沉著,沉著的我總以為你根本不愛這世人、不愛這天下。但每每結果,或許五年十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做事,若有反對,總喜歡說‘留此存證、后日再看’,如是再三,墨者之中已無人反對你的意見,縱然心中有疑義,但此前的那些事已經讓他們自然覺得是自己想的不夠周到、長遠。”

  “我知道,若是你真的俘獲了田午,最好的辦法就是釋放田午,讓田郯田午相爭,如此將來墨家利天下之時方可得益。”

  “若是以往,我會贊同。”

  “今日,武城被屠。”

  “你若俘田慶田午而釋,我必反對。”

  里面沒有什么大義,沒有什么道理,不像是一封墨者之間的交流信件,更像是一封豪俠和朋友的私信。

  公造冶沒有講太多的道理,只是在書信的最后寫了一句我不同意,然后便是他的落款名字和日期,再無它話。

  送信的傳令兵也沒有其余的言語。

  適看著這封信許久,看著信件最后公造冶看似淡然無力的那句他必反對的話,頓覺這封信沉重無比。

  公造冶明白他的心思,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和墨者高層通過氣的。

  歷史上田午弒兄上位,田和死后延續了幾十年的田氏族內之爭才終于落下了帷幕。

  田午弒兄上位,也為其子齊威王集權變革打下了基礎。

  田郯和田午的關系,有點像是趙氏公子章與公子朝的關系,只不過趙氏獲勝的是趙的“田郯”,而齊獲勝的則是齊的“趙朝”。

  公造冶的信,其實很扎心。

  適卻能夠明白公造冶書寫這封信時的憤懣。

  于是他選了一塊還算平整的、殘留著火藥的硫臭味的城墻壘土,就在萬軍齊步入城之側,讓傳令兵拿來了毛筆和紙張。

  鋪開紙,適也沒有寫太多的大義,也是用一種私交一樣的語氣寫了回信。

  “兄。”

  “墨家為利天下。”

  “奪天下,不過是手段而非目的。”

  “要利天下,必要移風易俗、顛倒乾坤、重塑天下之義。”

  “若我為墨家奪天下而釋田午,那就是顛倒了目的和手段。”

  “屆時,我墨家與那些為一天下而興不義之兵的不義之君何異?”

  “墨者當利天下,利天下是目的,而一天下只是手段。”

  “而我,恰是墨者。”

  “你我同志同心同德同義,無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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