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沿著西邊的天空緩緩降下,遼闊的天地之間牛群在緩慢地移動。十七歲的馮大寶躺在高高的干草垛上,仰望著天空,心里滿是惆悵。
他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可除了因為賣牛去過一次德州城,一直都生活在這遼闊的草原上。
如果不是因為大明強制性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必須接受三年義務教育,學習大明字和算賬,他被父親馮來旺送到小鎮上的公學讀了三年書,到現在恐怕都還是個睜眼瞎。
也正是因為讀了幾年書,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大,在遙遠的中洲,有所有華人的根。
他喜歡看報,喜歡看書,但是在這里,只有數不清的牛和羊,還有那些吃飽喝足就滿足無比的人們。
日升而起,日落而睡,每天談論的都是誰家的牛又染上瘟疫了,誰家的羊又賣了一個好價錢。
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不是他所愿意的,他想去德州城,在那里哪怕到碼頭上當個苦力,哪怕到工廠里面干活,也比在農場里面見到更多的人。
但是馮來旺卻不愿他這個長子不照看家里的牧場,而跑出去打工。一聽說他想出去,就要拿皮鞭伺候他。
“大少爺,大少爺,該回去了…”
小牛倌馮初六騎著一匹馬跑到了干草垛下,動作熟練地跳下了馬,三下兩下就爬到了草垛上。
馮初六是個土著特哈諾人,雖然也接受了三年義務教育,但是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他跟馮大寶不一樣,他不喜歡讀書,他總認為坐在教室里學那些大明字是浪費時間。
不僅是他,許多特哈諾人都是這個樣子,他們對每天的生活似乎很容易滿足,每天有吃有喝,偶爾還能喝幾杯酒,就開心無比了。
大明人從四十年前開始占領這片土地,大明人帶來了官府,帶來了稅賦,但是,也帶來了教育,帶來了文明。
土著人不介意自己被分配成為德王的附庸,也不介意改變習俗,成為大明人家里的幫傭。
現在的他們不用每天出去打獵,出去采集,只要干活,主家不僅提供糧食,布料,食鹽,還要給他們發工錢。
他們的生活變得富裕了,聚集地也逐漸消逝,跟大明人住在了一起。
因為只要肯跟大明人住在一起,他們的老人也能賺一份工錢,而且生病還有醫生治療。
馮大寶在書上知道,這是民族的融合,或者說同化。大明人給他們帶來了幸福安定的生活,所以他們愿意認大明人為主人。
當然,書上不會記載,那些不聽話的土著,大部分都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馮初六一家都是馮大寶家的幫傭,他們祖孫幾代從馮大寶父親剛來東洲的時候,就被分配到了馮家。
官府要求不能虐待欺負土著人,要是被土著人舉報一次,就會被加稅一個點,超過三次,取消雇傭機會。
當然,如果土著人不愿意老老實實干活,也可以舉報給官府,官府會將他們遣返回聚居地,讓他們繼續過以前的日子。
馮來旺原本就是一個普通百姓,來到東洲就當了地主,對這些土著人比對牲畜還要精心伺候。
馮初六的爺爺,父親,一直到他,現在全家都在給馮家干活。
馮來旺能吃苦,二十年下來,就掙下了不少的家產,不僅現在這個三千畝的牧場屬于他們家了,還養了三戶土著家庭。
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到現在,馮來旺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地主老爺,給這三戶土著都改姓馮了。
不過他讀書少,起名字都是隨心所欲,馮初六就是因為是初六生的,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
馮大寶看著騎馬過來,不停搓著手的初六問道:“初六啊,你有理想嗎?”
“什么是理想?”
“就是夢想…”
馮初六嘿嘿笑了起來,“我當然有,還很多呢!我想娶小月那婆娘當我老婆,只是她似乎一直喜歡大少爺你。我還想讓老爺教我開拖拉機,今后我能當一個拖拉機手。我還想給小三買一輛自行車,讓他以后去鎮上上學,能騎自行車去。”
馮大寶覺得自己跟初六根本不是一類人,失去了聊天的興致。
他坐直了身體,望著四周一成不變的原野,大聲喊道:“我要去德州城,我想回大明看看應天府,看看皇帝陛下住的皇宮,還有那真理塔…”
馮初六卻大煞風景地說道:“大少爺,回一趟大明,最便宜的船票都要六個銀元,都能買一…兩輛自行車了呢!老爺才不會給你這么多錢。”
馮大寶氣的踢了他屁股一腳。“我自己會掙錢!”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他根本沒有掙錢的機會。他們這里方圓幾百里都是農場,沒有工廠,家家戶戶自給自足,一點掙錢的機會都沒有。
除非他去幫別人放牧,但是他要是敢這樣做,馮來旺會把他腿打斷。
越想越是生氣,他從草垛上面滑了下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回家。”
農場養的牛是東洲野牛和大明黃牛的雜交品種,這種牛主要是賣了吃肉。
大明中洲人多地少,牧場少,這種牛運到大明去,能賣一個好價錢。
還有一種牛是東洲野牛和水牛的雜交品種,那種牛脾氣溫順一些,種田犁地都很好使。
在中洲的南方地帶,還有南洋地區,許多農戶都很喜歡那種不大的牛犢。
現在是冬季,牧場的活多一些,要準備過冬的干草,晚上還要把牛趕進牛棚。
要是春夏,只要清除了牧場的蛇窩,防一下野狼,就不用管了。
不過秋季一般就把牛都賣的差不多了,冬季牛少活多,夏季牛多活少,反正一年四季,都沒有多少清閑的時候。
馮大寶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是不愿意在這里過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他向往外面的生活。
一群狗狂叫著驅趕著牛群向牛棚的方向走去,幾個土著幫傭照看這落單,或者生病的牛。
回到一處南山坡的牛棚處,馮來旺帶著另幾個幫傭正在用鍘刀鍘草。這是專門為母牛和小牛準備的精細糧草,將這些草拌上麥麩,加上榨油之后的豆餅,能讓母牛和小牛長的更快。
看見馮大寶和其他幾個幫傭趕牛回來,馮來旺對幾個幫傭和聲和氣地問候了幾句,卻并沒有理最近正在跟自己鬧別扭的大兒子。
馮大寶落了個沒趣,雙腿一夾胯下的馬腹,嘴里嘟囔道:“爹,我先回去了。”
馮來旺依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道:“回去跟你娘說,今日要備草料,幫傭都在家里吃飯。多做些飯,燉一鍋牛肉,你到地窖舀五斤酒,偷喝小心挨鞭子。”
一幫土著幫傭都嘿嘿笑了起來,嘴里說著東家仗義。馮大寶哼了一聲,給了馬兒一下,向著自己的家飛奔而去。
馮家是前幾年剛修的新房子,兩層的水泥架構,原木墻壁的房子,一層有七間,足夠馮家這不到十口人住的了。
這還只是主屋,旁邊還興建了廚房,一個豬圈,一個車庫,再加上一個大院子。在這個鎮上,也屬于是建的不錯的房子了。
不過,馮大寶他娘袁氏養了一大群雞,這些雞整天竄來竄去,院子里到處都是雞屎,一進來就能聞到一股臭味。
“娘,我回來了。爹在帶人鍘草,說是都在家里吃飯。”
袁氏系著圍裙從廚房探了個頭出來。“娘早就曉得了,已經快做好了。”
“那還要我回來跟你說。”
坐在鍋灶前面燒火的小妹笑道:“你跟爹鬧別扭,爹肯定是沒話找話說了。”
馮大寶跟小妹做了個鬼臉,問道:“在學堂里面好好學,以后你也能去德州城上大學,以后找個好婆家。”
袁氏瞪了一眼不害羞的小妹說道:“笑什么笑,一點不害臊。你們是碰到好時候了,想當初,我就是想讀書,也沒處讀。后悔了吧?”
最后一句話是問馮大寶的,馮大寶點了點頭。“后悔當初沒有好好讀書,要不然,能名正言順去德州城了,要是讀出來了,說不定能公費去中洲上大學呢!哪像現在,想出個門都被管著。”
“你也別總想著出去見識世面,你心思單純,外面的人可奸著呢!”
馮大寶卻不信。“說的好像外面官府都管不住一樣,這天下難道不是大明的天下了?”
袁氏舍不得說兒子,嘆了口氣,又忙著手里的活,將切好的菜燜進了鍋里。
小妹撒嬌說道:“大兄,我的自行車輪胎破了,爹在忙,你去幫我補補。”
馮大寶捏了一塊案板上的熟肉,擺著架子等小妹來求。小妹卻是個鬼靈精,笑著說道:“你要是幫我補胎,我就跟你說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那你補不補?”
“我有說不補嗎?哪次你求我的事我沒做到?”
小妹笑道:“太孫殿下巡閱東洲,年后就要到我們德州了。為了迎接朝廷的巡按,德王已經下令,近期敢有違法亂紀者,從重從嚴處置。”
馮大寶奇道:“這是官府的事務,怎么會是德王下令?”
“大兄你傻了?名義上是巡按巡閱,實際上,還不是陛下讓太孫殿下來跟東洲的王爺們熟悉熟悉,以后順利繼位。這次是以太孫為首,各家王府當然要出面了。”
馮大寶露出一絲向往。“那等年后,德州城就更熱鬧了。”
德州城就是后世的得克薩斯州休斯敦一帶,德州管轄的區域相當于后世得克薩斯州的東部地區。
馮家的牧場距離德州城將近三百里,想去看熱鬧,可沒有那么方便。
“大寶,大寶…”
馮大寶出了廚房,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蔣川,在院子外面從馬上跳了下來,向他招手。
蔣川是鎮上治安官蔣云大的私生子,蔣家是鎮上有名的富戶,蔣云大性喜女色,不僅娶了妻子,還納了兩個小妾,并且跟好幾個土著女子都生了孩子。
不過,自從陛下重新確定了繼承法案之后,蔣云大的爵位當然是嫡系繼承,但是私生子也有了財產繼承權。
蔣川就是土著女子生的孩子,在蔣家并不受重視。不過蔣家也是要面子的,幾個私生子的日子并不難過。
蔣川長的黑壯,在鎮上是有名的壯士,長大后被蔣云大安排在了巡檢司當差。
“大川,天都黑了,咋現在過來了?”
如今野外野狼成群,到了夜里,不是結伴成群,一般都不能出門。
不過蔣川是巡檢司隸員,裝備了雙管燧發槍,只要不是遇到大型狼群,倒也不怕。
蔣川眼睛看了一圈,也不進門,趴在圍墻邊說道:“今日接到德王府的通報,德王府在招收侍衛。一個月三塊銀元的俸祿,還包吃住,一年四身衣裳。你不是一直想去德州城闖闖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蔣川被安排在巡檢司當差,一個月也有兩塊銀元的收入,而且在本地當差,一年四季節禮不斷,算起來,不比去當侍衛差。
不過,給德王當侍衛,那可是要去德州城當差,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充滿了誘惑力。
馮大寶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有啥條件?”
“只要是良家子弟,有大明血統的都行。我已經問了,就連我這樣的,只要身家清白,也能去。”
現如今,挑選最嚴格的是海軍,海軍招收士兵,那都是百里挑一,不僅身家清白,還要能不懼風浪。
德王府侍衛屬于是德王的近衛,除了保護德王,主要是在德州境內到處查稅,也是一個肥差。
馮大寶大為意動,想了想說道:“明日出去放牛,我偷偷去鎮上報名。只要報了名,木已成舟,我爹也無可奈何。”
蔣川笑道:“你小心一點,別被你爹打的鼻青臉腫,到時候德王府不要你,你哭都哭不出來了。走了,我還要趕緊回家,讓我婆娘收拾行囊。”
“你被挑中了?”
“我爹走了關系,這次肯定能選上。我已經決定搬到德州城去住,這鬼地方,我是待夠了。”
蔣川騎上馬匆匆而去,馮大寶看著他的背影陷入了糾結。
蔣川結婚時候分了一份家產,一套房子,他在巡檢司當差,沒有置辦牧場,想去德州城,也就是搬個家的事。
但是自己父親不同意,又沒有銀子,還不知道能不能被選上,這心里患得患失。
不過,他顯然是想多了。
德州這里除了大風多一點,氣候溫暖,人多地少,收成豐富。
能在這里安家的百姓,各個家里不說是家財萬貫,也都家境豐裕。
去德王府當差,算不上正規軍,一般百姓還瞧不上,所以報名的人并不多。
馮大寶到了鎮上的巡檢司,填了一張表格,就被通知過了正月十五,就直接去德州城報名,每個人還發了兩塊銀元的路費。
回到家里,他也不隱瞞了,拿著巡檢司開的證明,跟自己的爹馮來旺就坦白了。
馮來旺雖然生氣,但是木已成舟,他雖然在家里說一不二,卻也不敢跟德王府對著干。
所以,他雖然氣的拿出鞭子狠狠抽了馮大寶一頓,但是還是讓袁氏給他收拾行李。“你要出去闖闖,爹也不攔你了。不過,你就去當差三年,然后就回來牧場。你爹我干了一輩子,掙下這份家業,可都指望你接管了,老子好好享幾年福。”
“爹,你放心。我要是混不出個名堂,就回來接管牧場,要是混出來了,這牧場就給小二,小三他們。”
過了正月十五,馮大寶與鎮上的幾個報名的同伴就一人一馬,馬后面搭著行李,前往三百里外的德州城。
只有蔣川成親了,也是準備搬到德州城去的,將家當裝上了一輛馬車,沿著官道向東方的德州城出發。
三百里地,他們邊走邊玩,用了三天才走完,夜里就住在官道旁邊的驛站,幾個人只要一間房,在通鋪上打牌取樂。
第三天午后,看到前方的德州城,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豪情壯志。
德州府是東洲的一個大城,這里盛產牛羊,皮毛,德州城也是方圓千里最大的港口。相比人口只有幾千人的小鎮,這里的繁華讓所有人都迷戀不已。
這里面,只有蔣川經常到德州城,對這邊也更了解一些。
“看,那邊有大煙囪的是煉鋼廠,旁邊藍色的那是拖拉機廠,你們家里用的拖拉機,收割機,都是這里制造出來的。不過這里只是組裝,發動機都是在大明裝好了之后運過來的。前面還有一家紡織廠,那里面的女工很多,你們這些光棍漢,有時間多來逛逛,說不定就能找到一個老婆了呢!”
馮大寶覺得滿眼都是新鮮。“那邊樓頂上安裝的鐵塔是干什么用的?”
這一下,蔣川也不知道了。“上次我來還沒有,不清楚是干什么用的。”
蔣家來接蔣川的一個家門大伯笑著說道:“那是朝廷剛下令建設的信號塔,據說安裝好了以后,我們能直接聽到陛下在大明的講話。”
一幫年輕人面面相覷,都不相信這個大伯的話。老家伙看到他們的表情,嗤笑說道:“老漢我騙你們干什么?那些官老爺們都是這樣說的,老漢我也不信,可是據說在大明已經修好了這樣的信號塔,現在中洲那邊,只要是縣城就能聽到陛下親自講話。”
蔣川問道:“大伯,中洲在地球的另一邊啊,我們這里是白天,那里是黑夜,陛下說話怎么能傳到我們這里來?”
“這老漢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們想想,陛下是誰啊?天底下的老大,就連神仙都歸陛下管。他說行,那就肯定行。…要是能親耳聽到陛下說話,老漢我就是死了也甘愿啊!”
眾人騎著馬沿著林蔭大道向前走著,一個個的眼睛盯著鐵塔都沉默不語。他們怎么也想不通,幾萬里之外的陛下說話,他們怎么能聽得見。
所有人被這種聽起來都不現實的消息震住了,這讓一幫剛從小鎮上出來的年輕人覺得格外壓抑,似乎這樣顯得他們是一群土包子。
馮大寶忍不住說道:“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偷襲,朝廷真要為百姓著想,就該提高牛的價格。現在一頭牛才賣不到五個銀元,據說到了大明,一頭牛賣十個銀元都不止。”
蔣大伯搖了搖頭笑道:“在大明,養一頭牛要費多少工夫?在這里一頭牛又費多少工夫?你是馮家的吧?去年你爹賣了近五十頭牛,在大明,恐怕連五頭牛你都養不起,賬可不是這樣算的啊!”
馮大寶無話可說了,他也知道,這里牛賣的雖然便宜,但是養的也容易啊。現在他們一家一年賣幾十頭黃牛,幾十頭牛犢,即便除去稅收,成本,一年賺兩百個銀幣也是輕而易舉的。
他也經常聽父親講過去的苦日子,知道現在馮家的日子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有些內向的王全突然低聲說道:“看,你們看,好多女娘…”
幾個年輕人的視線立即被吸引了過去,前面紡織廠的大門口處,不少年輕的女娘穿著粉色大褂,帶著帽子,在那里買一些零嘴,還有一些就在太陽下面曬太陽。
她們看見他們,也不害臊,反而嘻嘻哈哈地笑著,大膽地打量著他們。
他們幾個男的反而害臊了,不敢再看,一個個面紅耳赤地經過了她們,才松了口氣。
走過了之后,馮大寶忍不住松了口氣,又忍不住回頭望去。
卻不防一群女娘還在盯著他們,看見馮大寶的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讓馮大寶鬧了一個大紅臉,再也不敢看了。
其他幾個也沒有比馮大寶強到哪里去,只有蔣大伯已經云淡風輕了,看著一幫年輕人笑道:“這些女娘都是家在德州城的良家女子,你們要是看中了誰,可以托人去提親。我們家雖然都是下面鎮上的,可是家家有牧場,日子比大部分城里人還好過。對她們來說,可是良配。”
馮大寶一聽,登時心動了起來,這些女娘見多識廣,開朗大方,可要比小鎮上那些女娘更讓他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