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蹇宅。
顧佐被蹇宅管家孫緒領進正院,看到倒座房的屋檐下,還坐了一滿排的等待接見的官員。
他忍不住問道:“尚書大人這每日真是日理萬機啊!”
蹇府的管家孫緒不以為然地說道:“自永樂初年,我家老爺升任吏部尚書,這家中就沒有片刻安寧。”
那些人看到剛被晉升為刑部尚書的顧佐,紛紛起身行禮。
顧佐長揖一圈作為回禮,然后才又跟著孫緒的后面,走向了蹇宅的書房。
中國古式的揖禮,是最優雅的禮儀。只是手掌的動作,鞠躬的角度,再配上頭部的動作,就能衍生出無數的意義。
任何禮節都不可能像揖禮一樣,既能長輩對晚輩,晚輩對長輩,又能多人對單人,單人對多人。
只是簡單的一禮,就能一下子面向幾十個人行禮,這是什么禮節都做不到的。
而且,還干凈,衛生。
書房門口,蹇義長揖到底,輕聲笑道:“禮卿大駕光臨,瑢喜不自禁。”
蹇義原名蹇瑢,字宜之,義這個名字是朱元璋所起。
顧佐雖然現在級別跟蹇義一樣,都是正印尚書,但是蹇義從永樂初年就是吏部尚書,統帥百官。
他不過是前些時日才從應天府尹晉升為刑部尚書,刑部比不上吏部,他年紀更是比蹇義小了二十歲,哪里敢托大。
他連忙全禮回應道:“宜之兄客氣了。佐乃后進之輩,不敢當宜之兄之禮。”
蹇義對顧佐的態度還是很滿意的,他又回了一個半禮,才將顧佐引進了書房。
這幾日,應天府風云叵測,從皇上透露出要讓太子去嘉峪關,這仿佛一滴清水掉進了沸騰的油鍋,引發了文臣之中巨大的反應。
雖然大部分文臣并沒有任何動作,不過是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在皇上面前絕對討不了好。
何況,他們如今都有職司在身,不論是誰監國,對他們的影響都不大。
真正跳的歡的,也就只有那些沒有正式職司在身的學士們。
像楊士奇和楊溥這樣的東宮屬官,他們的命運都系在太子的身上,受影響最大的,也就是他們這一幫人。
但是蹇義本來就是百官之首的吏部尚書,還有夏元吉,呂震他們這些人,本就位極人臣了,反而并不在意誰監國。
太子監國也好,太孫監國也好,總還是需要他們來做事。
而從前幾日顧佐才被火速提拔為刑部尚書,蹇義就知道,這個顧佐絕對算得上是太孫的人。
傍上了太孫不稀奇,他蹇義要是想要投靠太孫,太孫絕對倒履相迎。顧佐能看清自己的位置,不以此自傲,也就不枉他在調令上面簽名了。
兩人在書房里坐下,顧佐知道蹇義事務繁忙,在家還要接待這么多的官員,也就長話短說。“佐蒙殿下青睞,如今掌管刑部事務。但佐以前一直在應天府這個小池塘里做事,自然沒有宜之兄的眼界和胸懷。這幾日刑部一下子抓進來了十幾個學士,數十監生,這如何處置,還望宜之兄有以能教。”
蹇義向著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說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你我固然位極人臣,但是一切都應以陛下心意為準。”
顧佐搖了搖頭說道:“陛下因死諫大怒,要佐從嚴從重。但是殿下卻又認為此情可原,讓佐從寬從松。佐左右為難,只能向宜之兄求教。”
蹇義笑了笑,問道:“太子殿下情況如何?”
顧佐沒有絲毫隱瞞,答道:“佐剛從東宮回來,太子殿下二次吐血之后,這幾日一直昏迷不醒。不過此番昏迷,倒也合了休養生息之論,恢復只是指日可待。”
蹇義點了點頭說道:“皇上既要出征,這以后主要還是要看太孫殿下想要如何施政啊!”
蹇義是老政客了,當然不會直接表達自己的意思。他很清楚顧佐是朱瞻基的人,所以故意點明朱瞻基的意見很重要,這也是間接說明他支持從寬從松來處置這些監生和學士了。
但是,他這是站在顧佐的角度來說的,并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但是顧佐依舊表現的很感激,真誠說道:“佐受殿下青睞,如今榮膺刑部尚書,本應粉身碎骨也要以身相報。但殿下畢竟年幼,一些想法怕是不合陛下心意。我們身為臣子,自應為陛下和殿下解憂而不是為他們增加矛盾。”
蹇義笑著說道:“陛下乃天命之人,他的反對不一定就是反對,他的贊同也不一定就是贊同啊!”
這話說的真是屁話,一點作用也沒有。
顧佐干脆地說道:“宜之兄,你乃朝廷棟梁,今日佐就是想向你尋一妙策。盡量還是從寬處置這些監生,不要讓他們一時蒙蔽,就失了一世前程。”
這一下,蹇義不好再以場面話應付了。他沉吟了一下說道:“不如以查證為由,暫時拖延一些時日。陛下現在一心西征,若陛下遠行,這如何處置,就是殿下說了算了。”
顧佐又抱拳說道:“宜之兄可知殿下命錦衣衛,刑部,前往寧波查抄六大糧商的家業?”
“有所耳聞,這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商以銀亂國。如此不法奸商,當嚴懲不貸。”
“這里面有兩家都是山東孔家的旁系…”
這一點倒是蹇義不知道的了,他驚訝地問道:“果真如此?”
顧佐點了點頭說道:“千真萬確!殿下一方面對文人保持疏遠,一方面又給予保護,可是如今又要對孔家動手,所以佐實在有些不明白殿下的心意。”
蹇義這一下也有些把握不定了,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禮卿與殿下關系親密,可否聽他說過片言只語?”
顧佐裝作沉吟了一番說道:“殿下說過夫子是夫子,孔家是孔家,分支是分支這樣的話。以佐之見,怕不是要區別對待。”
他的眼睛緊盯著蹇義的臉,希望能從蹇義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但是蹇義老謀深算,臉上絲毫不見動容。
“殿下年紀是輕,但也算老成,如此區別對待,才是成熟的治國理念。我原來還擔心殿下心思偏激,現在不用擔心了。”
兩人畢竟不算親近,今日顧佐登門拜訪,就是想給蹇義賣個好。但是蹇義絲毫部位所動,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
兩人你來我往,卻也沒有把如何處置這一幫監生的意見說出來。
隨后,顧佐提出告辭,蹇義親自將他送到院子門口,才停下了腳步。
蹇義感覺顧佐這一趟來的目的不明。他似乎是為那些監生的命運而來,但是自始至終,對那些監生的命運卻沒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關切。
顧佐坐上了馬車,掀開了窗簾。“宜之兄,今日冒昧前來,獲益頗多,多謝宜之兄為佐解憂。”
“好說,好說。”
看著馬車離去,蹇義卻突然渾身一震,一下子明白了今日顧佐的來意。
他今日不是不是為那些監生而來,也不是為了孔家那些商人而來,只是為了讓他知道太孫殿下的心意而來啊。
今天一番會談,說道雖然都是別的事,但是通過這些事,他已經把朱瞻基的態度很明確地表達了出來。
顧佐這人能力是有的,要不然,也不會當了八年應天府尹還讓人挑不出大過。
他能死心塌地跟著太孫,今日又向他透露太孫的真實心意,就是在點明太孫此人不容小覷,讓他以后行事不要太過違逆太孫啊!
他急忙伸手招過來了侍衛,低聲吩咐道:“你派人跟著馬車,看看顧尚書接下來去了哪里,然后速速來報。”
蹇義又接見了兩撥客人,侍衛回來稟報了。“大人,顧尚書先去了夏尚書府,在夏尚書府待了兩炷香時間,出來后又去了呂尚書府。”
“知道了。”
蹇義徹底明白了過來,今日顧佐來不是為了問計,只是為了跟他們闡述朱瞻基的態度。
這個太孫,還真的是不一般啊,難怪太子一系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學士街,楊府。
這幾日楊府的主人楊士奇情緒不佳,連帶著府中的氣氛也顯得格外壓抑了起來。
二公子在家的時候還好一點,他不在家,連一個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
說都知道,如今太子生死未定,他們楊府完全依靠太子,命運也就未卜。
楊士奇一生奔波,就是為了跟著太子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但是大志未竟,如今就要凋零。
他以往很少飲酒,更不白日飲酒。但是這幾日,除了每日上午去詹士府一行,回來后就躲在書房看書,飲酒,顯得格外消沉。
太子生死未定,他空有余力,卻無處可發泄,甚至連一點小動作都不敢做。
如果太子就此離世,他做的越多,錯的越多。
這種憋屈,是他十幾年來都沒有嘗過的了。
而且,原本沸沸揚揚的詹士府,翰林院,包括國子監,也因為太子的生死未卜,變的平靜了起來。
他們想要爭,想要出頭,一切都是建立在太子身上。
如果太子不在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而這個時候,已經昏迷了四天的朱高熾終于醒來。
他醒來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被朱棣有意讓人傳播了出去,說實話,他內心也松了一口氣。
他不是在乎朱高熾的身體,而是如果朱高熾這個時候死了,他的西征大業就又要拖延下去。
他是父親,固然不用為太子守孝。但是如果他不顧太子剛死,就要出征,那些文人更是要把他寫成一個無情無義之輩了。
他松了一口氣,朱瞻基也同樣如此。只要他不影響朱棣的西征大業,他就是帶來一些小麻煩,朱瞻基也根本不怕。
大不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一個健康的朱高熾他都不擔心,何況一個病重的朱高熾。
至于他手下那幫文人,不過是一個個無用的書生而已。
文華殿內,朱高熾的眼睛看著氣宇軒昂的兒子,心中失落不已。
連續兩次吐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根本撐不起大明這個龐大的帝國。
想到四十年的期待成空,他要是不失落,那都是圣人了。
“因為我的事,又抓進來了數十個監生和十多個大臣?”
朱瞻基點了點頭,平靜說道:“父王不用擔心,我已經讓刑部好生照應,不會讓他們受了折磨。”
“能放…就都放了吧…”朱高熾一時感從心來,忍不住哽咽了起來。“何苦為了我一人,又牽連進來如此多的赤子之心的監生和大臣。”
得到了消息的朱棣走到了大殿門口,并沒有讓人通傳,而是站在了大殿門口,聽著里面的兒子和孫子的對話。
朱瞻基溫聲說道:“父王請放心,孩兒明日奏請皇祖父,就放了他們。你不要為他人擔心,更要注意保重身體。”
朱高熾良久不語,朱棣有些不耐煩,正準備進去的時候,聽見朱高熾又說道:“瞻基你一直比為父做的更好,父皇執意要把這大明交到你的手里,也比我更合適。只是…”
朱高熾又咳了兩聲,才說道:“你把湯池農莊讓給我吧,今后我想到湯池去住一些時日。縱有萬丈豪情,沒有一個好身體,也看不到你將大明帶向輝煌。”
聽到他這樣說,不僅朱瞻基意外,就連站在殿外的朱棣也感到意外無比。不過想想他那軟弱的性格,朱棣又欣慰了起來。
這可以說是最好的結果了,一個軟弱溫和的太子承擔不了大明這個重任,但是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孫子的父親。
這是一直不曾有半點壞心思的好兒子,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只會為他人著想。
他不再旁聽,起身走進了大殿說道:“大郎且安心養病,待你身體康復,再出來做事。”
朱高熾看著走進來的朱棣,眼神閃出了一陣痛苦和不甘的情緒,不過很快又平靜了下來。
“父皇,孩兒已經想通了。湯池那里環境優美,氣候宜人,適合孩兒養病。我詹士府里諸位臣子都是博學之士,以后我們就在湯池那里編書,著書,也是自得其樂。”
朱瞻基注意到了朱高熾的眼神,但是并沒有擔心。朱高熾不想去西北,就不去唄。只是指望他手下那一幫文臣,翻不了天。
不過,他也小看了朱棣的氣度和自己的心胸,一開始他們準備讓他去西北,只是為了不讓他影響朱瞻基監國。
他根本沒有必要以退為進,去湯池那里編書,就是讓他留在皇宮,又有何妨!
朱高熾醒了過來,朱棣和朱瞻基心里松了口氣,他的那些妃子們更是又死里逃生的感覺,待朱棣和朱瞻基離開,一個個紛紛來到他的病床前看望。
朱瞻基又想到如今的殉葬制度,越發覺得這種制度的不人道。
不過,現在絕不是提起修改這種制度的最佳時刻。過兩年,等朱棣大勝而歸的時候,自己又能控制了大明的局勢,這個時候才最好。
他看了看天色,跟劉萬說道:“去將楊章德叫來見我。”
這幾日,朱高熾一直昏迷,以至于他也不好接見外臣,變的跟個聾子差不多。
他現在不擔心別人,就怕那個漢王還賊心不死。
天快黑了,明日就是二月初五的大朝會,即使外面有什么變故,現在也顧不上了。
不過漢王已經失勢,他如果真的賊心不死,朱瞻基不介意挖個大坑,再把他埋進去。
楊章德這幾日跟朱棣見了幾面,但是朱瞻基要侍候太子,沒有機會見他。
劉萬只是到前殿那邊跟錦衣衛的大漢將軍說了一聲,不一會兒,楊章德就快馬加鞭來到了東華門處。
咨情司內,楊章德細致地將這幾天的抓捕經歷說了一遍,最后總結道:“那些書生一個個就是嘴上厲害,見了刀槍一個個嚇的都要尿褲子了。臣這幾日抓了數十人,沒有一個硬氣的,根本不用擔心他們。”
朱瞻基點了點頭問道:“那漢王府這幾日還平靜嗎?”
楊章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說道:“漢王府這幾日一直在閉門不出,臣這幾日聽到了一個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說說看…”
“根據錦衣衛漢王府的暗探匯報,漢王這幾日給陛下遞帖子,想要跟陛下西征。”
朱瞻基楞了一下,又沉吟了一下說道:“帖子遞上來了?”
楊章德點了點頭。“只是臣沒有探知到漢王到底寫了什么。”
既然已經遞了帖子,內閣那邊,司禮監那邊應該都是有消息的,一會兒問問王彥就知道漢王到底想干什么了。
“好了,這件事你不要管了。這幾日加緊對各位勛貴的監控,我至今不知道那些勛貴暗中投靠了父王,讓我寢食難安。”
朱瞻基不怕明面上的敵人,就怕那些暗地里的敵人。如果一面跟自己投誠,暗中倒向太子,那才對他有影響。
楊章德領命欲去,朱瞻基又突然想起來問他。“山東那邊有消息傳回來嗎?”
“這才不到半月,還沒有消息傳回來。要不要臣派人催一下。”
“不用了。已經掌握了大局,個別細節影響不了局勢。”
楊章德離開以后,朱瞻基很快就從王彥那邊得到了消息,漢王的確是跟朱棣遞了帖子。
不過,他沒有奢望能單獨率領北路軍,而是跟朱棣申請隨軍出征,并且向朱棣申請了幾條船,想要在西征期間,前往西洲。
只要不是窺伺軍權,朱瞻基就不會在意。他申請隨南路軍也就罷了。要是他敢看上北路軍的大權,朱瞻基就絕對不會放過他。
李亮輕聲提醒道:“殿下,漢王現在看來的打定主意要出海了。他想隨軍,恐怕也是怕了殿下。”
朱瞻基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他這里防著漢王,漢王卻更害怕他。
現在最念著兄弟之情的朱高熾病危,朱瞻基監國。要是他趁著朱棣西征,直接找個借口就將朱高煦一家滅了,他才冤枉了。
所以現在朱高熾病危,朱棣要西征,他才不敢留在國內。
朱瞻基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這樣一來,自己根本就不用擔心他了。
不過還有一個趙王,讓他有些左右為難。
這幾年趙王朱高燧很聽話,但是他在聽話的同時,貪欲也大增。跟在內監的后面賺輕松錢還不滿足,更學會強取豪奪了。
他現在惹了一大堆麻煩,雖然很容易處理,卻將朝廷的信譽都給破壞了。
這樣的人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不過他是親叔叔,朱瞻基也不好直接針對他。
還是等朱棣走了,再找法子治他一治,讓他知道,不是所有錢都能賺的。
從咨情司回到了興慶宮,卻正巧碰到了張貴妃正準備離開。
只是一看天黑了還沒有走,還留下吃飯這陣勢,朱瞻基就知道張貴妃是有意來尋自己。
她是后宮名義第一人,又長了兩輩。不管是孫嫻,還是胡良娣,藍良娣她們,都要細心伺候著。
她這次來不是為了張輔傳話,而是為了她另外兩個哥哥張輗和張軏。
張輗如今是神策衛指揮使,不過他這個職位是名義上的,一直沒有職權。
張氏因為要封藩交趾,他們家族的成員大多現在只是賦閑。
還有張軏,如今掛名錦衣衛指揮僉事,實際上也只是多領一份俸祿。
但是張氏既然要封藩交趾,也要為以后做準備了,所以如今張輔駐守京城,兩人就都想跟隨大軍出征。
這只是一件小事,即使是張貴妃不來說,朱棣恐怕也會直接將他們帶上歷練一番。
所以朱瞻基直接應承了下來。
不過在走的時候,張貴妃輕聲說道:“陛下昨夜夢中驚醒,不知做了什么噩夢,渾身顫抖,還拔劍斬殺了一個宮女。”
朱瞻基知道她是擔心朱棣的身體,不過有歷史經驗,朱瞻基知道朱棣最少還有三年多能活。
他只是笑了笑,點了點頭,并沒有接話。
前世就有永樂二十二年,這輩子朱棣更加意氣風發,不打敗帖木兒國,恐怕他死不了這么早。
只要給他兩年的時間,他就有信心控制整個朝局,到時候不論發生什么事,他都能從容以對。
現在,就只等明日的大朝會了。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明天盡量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