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隨笑了起來說道:“文明和愚昧并不能簡單用識字與否來區分。有大字不識的人忠肝義膽,更有熟讀詩書之人狼心狗肺。”
差旺認真說道:“但是只有識字才能有評價的資格,才能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看著差旺的表情,曹隨臉上的笑淡了下去。他突然發覺,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發覺,這個小學徒已經慢慢成長起來了。
想著今天金太監跟他們開的會,他有心問道:“差旺,我記得你把我書房的書都看完了是嗎?”
差旺點了點頭說道:“但是還有許多書我看不懂,許多字我認識,但是連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哪些字連在一起你不知道意思?”
差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很多…。程門立雪,完璧歸趙,這些字很簡單,但是連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什么意思。還有那些四書五經,我都看不懂。”
一個不了解華夏文化淵源的麻喇迦小孩子,能在五年多的時間里學會說大明官話,寫大明字,還學會算賬,已經很不錯了。
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習,對華夏文明不了解,哪怕是最簡單的成語,他也不會了解其中的意思。
曹隨笑著說道:“以后有那些字詞不了解意思,你就記下來,我會慢慢跟你講解。至于四書五經,那是微言大義,指明做人的方向,連我都不懂。太孫殿下說過,那些書普通人,不是專門做學問的根本不需要學,因為大多數人,學一輩子還是一個糊涂蛋。與其學那些,不如多學一點實學,這些對人類文明的發展更有用。”
“什么是實學?”
“就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用的上的。比如你學的算賬,還有格物,幾何等等。”
差旺又問:“這不是手藝嗎?”
曹隨本身也只是一個半瓶水,他也不了解這里面的差別,只能按照以前學習的時候聽過的話說道:“殿下八歲的時候就曾經說過:任何手藝,將其歸納成理論,就是學問。學會了格物,幾何,我們就能建造各種房子,港口,還能把船建的越來越大,越來越結實。這些都是實學,對普通人的影響也更大。”
“那我也想學這些…”
曹隨笑了起來說:“這些我不會教你。想學這些,只能到大明應天府,殿下辦的羽林衛學里面才能學的到,我也只是學了萬分之一不到。你要是想學更深奧的算學,只要能在學徒期滿,通過考核,就能學到。不過,你要是去當官,就不能再學了。”
差旺想不通這其中的環節,卻也知道自己面臨著人生的選擇。他問道:“師父,我要是回村子當官了,還能跟你學嗎?”
“不會,會有其他人教你,他們比我的學問更好。在你的眼里我學富五車,但是我也不過是一個只是經過初級培訓的小太監,跟那些人相比,我還差的遠呢!”
要不是今日的會議,曹隨會對差旺三心二意大怒,因為自己教了他幾年,他卻沒有一點回報之心。
但是今日金太監在會議上說了,要安排本地懂大明話的人去當官,把他們當做種子,撒向麻喇迦的各個角落。
麻喇迦除了王宮有一二十個懂大明字的通事,也就只有官廠這里的學徒們懂得大明話,會寫大明字了。
他們這些學徒從小就跟著他們這些太監學東西,哪怕在文采上略遜,但是進行翻譯,看懂公文,還是沒有問題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從小被大明養大,心更忠誠。
他們要是得到朝廷的重用,會比多個忠心的小學徒更有用。而且,一個能在當地發揮更大作用的學徒,對曹隨本人來說,帶來的好處也更大。
差旺有些猶豫了,有些想哭地問道:“那你還是我師父嗎?”
曹隨的心里熨帖了不少,揉著他的頭笑道:“傻小子,只要你不變,我給你當一輩子師父。”
麻喇迦王府里面的氣氛卻不像曹隨他們這里和諧,在王府里面干活的那些侍女,一個個都低著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所謂的王府,是就是一座稍大的院子,相比麻喇迦外城那座奢華的清真寺,這個王府一點也不起眼。
拜里米蘇拉并不愚蠢,如果愚蠢,他也不會從一個家破人亡的王子,變成一個開國之君。
雖然這個國家小了一點,但是拜里米蘇拉既沒有人,也沒有錢,能讓麻喇迦生存下來,已經很不易了。
這些年他在南洋各國之間縱橫聯合,讓這個小國艱難地生存下來,耗費了他大量的心血。
清真寺建的漂亮,奢華,討好了周邊各國。就連信奉佛教的暹羅打過來,他們也不敢拆了這個清真寺。
暹羅雖然勢力不小,但是跟滿者伯夷比起來,還是不夠看。
可是要是他把王府建的奢華了,暹羅人來了,肯定是首先搶了他的王府,再一把火燒了。
但是把錢投在清真寺上,不僅滿者伯夷,亞齊,新三佛齊國都會親近他們,暹羅人也不敢動清真寺。
這個清真寺已經成為了麻喇迦國,在南洋立足的一個鮮明標志。相比之下,王府建的再好看,也沒有一點意義。
拜里米蘇拉窩在寬大的竹椅里面,讓他的身軀顯得越發瘦小。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小看他,相反對他充滿了敬意。
“鄭總兵還在殿下那里?”
他的大兒子,梅加特依斯干達沙輕聲回道:“總兵大人凌晨抵達麻喇迦,就到了太孫那里,至今還未出來。二弟如今守在府外,會第一時間請總兵大人過府敘話的。”
拜里米蘇拉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如今他已經感到自己的精力越來越不濟,終究是老了啊!
依斯干達沙看了看他問道:“總兵大人的權力再大,也大不過太孫殿下,他能讓太孫殿下改變主意嗎?”
拜里米蘇拉好一會兒才睜開了眼睛,嘆道:“不管怎么樣,都要試一試。當初我們麻喇迦以綠教為本,也是受了他的影響,他總不能置身事外啊!”
昨日太孫初到,他還在猜測太孫就是偶然起興還是有備而來。但是到了晚間,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太孫這次是有備而來。
當王景弘拿出了那份詳細的改革方案的時候,拜里米蘇拉連一聲不都不敢說。
詳細的改革方案都拿出來了,顯然大明是有備而來。一份計劃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顯然就形成了一個大的利益團體。
麻喇迦能夠存在,就是因為拜里米蘇拉他懂得察言觀色,懂得見風使舵。
他根本沒有資格在大明的太孫面前說不,而在這種大勢面前,他更不敢說不。
但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只是第二天一早,大明的使節就喧賓奪主,開始在麻喇迦警備大肆宣傳起來。
這是根本不給麻喇迦拖延的機會,直接要挖斷麻喇迦的生存之根。
是的,麻喇迦是依托大明才能存在,受大明的保護。但是他們自己的民族,幾百年來都是受到了印度教派和佛教的影響,后來又受到了綠教的影響。
現在大明直接廢除幾百年來的影響,剝奪了教派的特權,就等于是拆散了麻喇迦的管理架構。
貴族從今以后不再是貴族,平民從今以后不再是平民。
原本只是最低等級的華語通事,現在掌握了話語權。
如果只要會華語,就能當官。
那原本的官員們,貴族們怎么辦?這種整個社會的矛盾如何化解?
滔天之禍啊!
拜里米蘇拉很害怕。
因為他清楚,麻喇迦太小了,而有大明的強力壓制,這個計劃是能成功的。
不要說麻喇迦,就是原本的三佛齊。在三佛齊被滿者伯夷滅亡了以后,華人就占據了舊港。
舊港就成了一個成功的例子,那里如今就是華人掌權。
麻喇迦比舊港更小,舊港的那一套經驗絕對能推廣開。
要不了幾十年的時間,只需要二十年。華人只要大力移民,一年就能遷移來幾萬人。然后在本地推廣話語交流,推廣華人文字,然后這里就會變成華人的國家。
那他這個蘇丹還有什么用?還有什么權力?
除非,他的子孫后代從今以后也都開始學華語,然后還有保留這個王爺職位的機會。
但是,他最看重的依斯干達沙,他是他所有孩子里面最聰明的一個,偏偏一直心向綠教。
因為綠教那嚴格的權力階層的固化,是最有利于統治階級的。
而依斯干達沙已經受了幾十年的影響,現在就是想改也改不過來了。
是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還是揭竿而起,就連拜里米蘇拉也不確定。
他向依斯干達沙使了一個眼色,依斯干達沙立即讓所有伺候的下人全部退下,房間里面只剩下了父子兩人。
“依斯干達沙,如果大明堅定地執行漢化政策,你會怎么選擇?”
依斯干達沙沉吟了許久,搖了搖頭說道:“父親,我不知道。我知道應該反抗,麻喇迦是我們的麻喇迦,但是大明太龐大了,他們只是留守在這里的勇士,就能踏平我們麻喇迦。”
“不,絕對不能直接對抗。大明雖然龐大,但是他們離我們太遠了,這位太孫殿下不會一直留在這里,而那些會被派駐到這里的官員,應該也是被流放的。而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操作余地。我們要學會忍辱負重,只有這樣,才有明天。”
拜里米蘇拉壓低著聲音,攥著自己兒子的手繼續說道:“大明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他們的文官與武將之間有矛盾,與內監之間也有矛盾,而內監與武將之間也有矛盾。我們的麻喇迦雖然小,但是兄弟一心,大明雖然大,但是他們的利益從來都不是一致的。依靠大明的扶持,我們會得到我們想要的安全和發展,我們耐心地等待,他們之間的矛盾,一定會爆發的。”
“蘇丹陛下,二王子和鄭總兵到了。”
聽到衛兵的稟報,依斯干達沙立即攙扶著自己的父親坐起身來,然后攙扶著他迎向了門外。
麻喇迦的發展離不開鄭和的扶持,沒有鄭和,大明不一定會選擇麻喇迦當做自己的中轉地和加工點。
如果沒有大明艦隊在這里駐扎,帶動本地的消費。如果沒有大明艦隊把麻喇迦當做大明與南洋貿易的重要據點,麻喇迦根本不可能在沒有人,沒有錢的境況下,還一步步擴大。
這十幾年間,麻喇迦的人口從只有幾千人,發展到超過三萬人。從只有不到五個村子,發展到方圓幾百里,常駐人口超過了六萬。
這些都是鄭和的功勞。
所以麻喇迦上下,對鄭和的態度一直非常恭敬,從來沒有因為他是一個閹人而看不起他。
他們父子還沒有走到院子門口,就看到鄭和帶著自己的隨從,還有他們的老朋友哈三一起走了進來。
“鄭總兵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拜里米蘇拉父子率先拜了下去。
鄭和沒有受他們的全禮,側過了半個身子,又跟他們回了一個禮。“老蘇丹不用客氣,我們都是老朋友了…”
拜里米蘇拉父子當然也是不受他的全禮,雙方又互相介紹了一番,相互見禮,然后才一起進了大殿。
雙方坐下之后,待侍女沏上從大明運來的茶,拜里米蘇拉率先端起了茶碗。“聽聞總兵大人在回返大明期間,又率軍懲罰了東瀛國,并且直接攻入了東瀛的王城,將他們的國主抓到了大明,實乃不世之功績啊!也難怪大明皇帝陛下會冊封閣下為滇國公。”
鄭和舉杯笑道:“此事并非和之功績,主帥乃是太孫殿下,副帥有易信,朱真,還有柳升。和不過是替太孫殿下充當了一回管家。被封滇國公,也是陛下之厚愛,與東瀛并無太大關系。”
拜里米蘇拉問道:“此戰當真是殿下一手策劃?”
“名至實歸。”
拜里米蘇拉心中暗驚,卻裝作好奇地問道:“鄙人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才干,此事還要多謝總兵大人提醒。昨日與殿下匆匆一見,今日他要宴請南洋諸將,要到明日才有機會拜見。還望總兵大人能多提攜,我們也當投其所好,讓殿下在麻喇迦過的開心。”
鄭和如今正想著跟朱瞻基緩和關系,哪里肯背著議論他。“蘇丹不必客氣。殿下乃不世英才,非我等臣子所能議論,還請見諒。”
“此事是我失言,恕罪恕罪。”拜里米蘇拉已經明白了,連鄭和都不敢背后議論,這位殿下當真不是一個容易算計的角色。他憂心忡忡地說道:“總兵…不,定國公閣下…”
鄭和笑道:“我依舊是欽差總兵太監,我們老朋友了,依舊喚我總兵銜更顯親近。”
拜里米蘇拉點了點頭,又問:“總兵閣下,不知今日可曾聽說太孫殿下之行動?”
“可是殿下漢化之舉?”
拜里米蘇拉道:“正是此事。”
鄭和大笑道:“鄙人今日一早就見了殿下,然后看了許久殿下安排的各項計劃。此乃大義之道,仁政也。”
見鄭和興奮之情不似有偽,拜里米蘇拉心里有百般不愿,但是這個時候都不好開口了。
他看了看鄭和的隨從,除了哈三有些不以為然,其他人也都對太孫的計劃表現出了興奮,或者是贊成的態度。
他登時明白了過來,鄭和雖然是異族,但是他自小被朱棣養大,教他識字,習武。鄭和雖然對他們有所同情,但是他依舊忠于大明,忠于皇室。
自己認為的滅國之災,對他來說,卻是一項有利大明的國策。
他有些灰心了,如果連鄭和都支持這個計劃,那他根本找不到能替他說話,還有地位的人。
現在看起來,只有忍辱負重這一條路走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收拾家業去別處發展,但是去到其他地方,還不是要仰仗別人鼻息生活。
與其仰仗那些小勢力,還不如就投靠大明,最少這個靠山更強大。
現在他急切需要找到一個熟知這個計劃的的大明內部人物,更需要知道,有哪些人并不贊成太孫的計劃,那樣他才能知道該拉攏誰。
鄭和這人有些太死板,太方正。既然知道了他是忠誠于大明的,對他就只能君子欺之以方,卻不能以邪門歪道拉攏。
拜里米蘇拉的眼睛在大明諸臣之中掃了一圈,心里有了主意。笑道:“今日久別重逢,不談國事。自永樂十二年開始建設清真寺,終于在去年建好,你們上次還未得見全貌,今日正好以補遺憾。”
鄭和笑道:“正有此意。”
拜里米蘇拉吩咐了下去,不一會兒侍衛們就準備好了馬車,眾人便移駕,一起前往外城,麻喇迦河對岸的清真寺。
麻喇迦沒有馬,不多的馬匹也是從其他地區高價買來,所以這里基本都是牛車,或者是人力車。
王府有幾輛馬車,但是都很小,也就只能乘坐兩人。
拜里米蘇拉與鄭和一輛馬車,而依斯干達沙卻有意跟哈三坐進了一輛馬車。
在上次艦隊抵達的時候,依斯干達沙并沒有注意到這位哈三。在他看來,這位阿訇不過是個蹭船去西洋的小角色。
不過兩人見過面,說過話,這個時候,自然也有一些話說。
兩人閑敘了一番,依斯干達沙就故意裝作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皺起了眉頭。
哈三也是一個極會察言觀色之人,看他的模樣,就忍不住問道:“王子是為殿下的漢化計劃擔憂?”
依斯干達沙裝作毫無心機地說道:“阿訇來過麻喇迦,應該知道我們麻喇迦最開始是信仰濕婆。因為與信仰佛教的暹羅不合,在他們的逼迫下,我們才放棄了濕婆教。后來與總兵大人合計之后,在上次下西洋之時,我們麻喇迦整體改信綠教。可是這次殿下的計劃,卻又要讓我們麻喇迦放棄信仰綠教…”
哈三并不是大明實權階層的人,所以對朱瞻基的計劃只是有所耳聞,卻并不了解內情。聞言忍不住訝然道:“不是只要麻喇迦人學說大明話,寫大明字嗎?”
聽到哈三這樣說,依斯干達沙越發知道他只是一個外圍人物。要不是跟鄭和的關系好,他根本就是一個小角色。
所以他就故意說的更嚴重一些。“阿訇難道不知,殿下要求我麻喇迦禁止一切除大明書籍之外的書籍,并且限期一個月內全部上繳,如果不上交,逾期被舉報,就會關進監獄,舉報人會有獎勵。”
哈三聞言一愣,隨后大怒。“難道連古蘭精也要禁止?”
“大明現在要我麻喇迦人全部學說大明話,寫大明字。要不了多久,恐怕就是一本古蘭放在面前,也沒人看得懂了。”
“可曾有禁止傳教之舉?”
“這倒沒有,但是不讓人學阿拉伯話,學寫阿拉伯字,這不是跟禁止傳教差不多嗎?”
哈三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從巴格達到長安,就是為了宣揚安拉的榮耀。如果連阿拉伯話不能說,阿拉伯文不能寫,那還怎么傳教!
他打開了馬車的窗戶,喚來了隨身的仆人,讓他立即去探聽朱瞻基下令的具體條款。
依斯干達沙見火候差不多了,故意不再提這個話題,將話題轉到了新建成的清真寺上面。
麻喇迦的國力有限,這個清真寺并不大,不過在用料上面非常講究,光是黃金就耗費了百斤。
眾人在清真寺里游覽了一番,還一起做了晌禮,眾人這才從清真寺里出來,準備回王府。
這個時候,哈三的仆人抄來了一份貼在街上的通告內容,遞給了哈三。
當他看完之后,登時就變得比依斯干達沙還要憤怒。“這是大明太孫的陰謀,他要阻止安拉的光輝照耀東方。我們決不能妥協,要堅決抗爭。”
依斯干達沙連忙低聲說道:“慎言,慎言。誰也不知道大明太孫在使團安插了多少人,你難道不怕被砍了腦袋?”
哈三一愣,隨即打了一個冷戰,壓低了聲音說道:“是的,對方勢大,我們不能直接抗爭,要講究策略。”
見對方有些退縮,依斯干達沙火上澆油道:“為了傳揚安拉的榮光,我們一定要堅決跟大明的太孫殿下進行斗爭。我們要講究策略,才有可能贏得最后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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