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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章 少的那張錢

  “少的那張錢,不是我拿的,我肯定我發誓,真就不是我拿的。”

  “可沒有用,錢少了肯定就是我拿的嘛,家里老人非讓我承認,是我拿的。”

  “想教育我,要誠實,敢做就要敢認,想告訴我,做了壞事,只要承認,既往不咎,絕不再問了。”

  “我承認了,是我拿的。我知道那張錢不是我拿的,可我還是承認了,就是我拿的。”

  “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拿過大人的錢。”

  “慢慢的,我長大了,可錢怎么掙還是不夠,永遠都缺一張錢,就差那張我沒有偷,我卻承認了是我偷的錢。”

  “這張我沒有的錢,卻始終裝在我心里,丟不掉拿不著。這就是我的創傷,創傷很深,童年陰影,始終籠罩著我,夢魘一樣揮之不去。”

  “牛叔問我是怎么走出創傷的?我從來沒有走出過,因為我小時候偷過多少次錢,根本就記不清了。唯獨忘不了的就是這張我沒有偷,我卻承認是我偷的錢。我要真的走出了創傷,又怎么會忘不掉呢?”

  “我也想縫合我的創傷,把這張少了的錢補上,可老是差一點,好像差一點就能補上,可就是怎么補也補不上。我的錢再多,還是補不上這消失的一張。”

  李軒看著赤腳麻衣席地而坐,鬢染白霜的牛春,“創傷是永留心底的回憶,能把我消逝的歲月,年輪般刻的清楚。抹去了年輪,我故去的歲月就一片空白,我就白活了。

  我怕創傷,不是怕傷,是怕傷的不夠深,怕對往日的時光失去失憶。那張我沒有的錢,才是我最值錢的錢。我的生命中,只有那張錢,才是我的錢。生不帶來,死,我會帶著那張錢,一起走。”

  在一把略顯魔異的聲音傾訴中,一圈人復又陷入了各自創傷構成的回憶中,散逸的宗教氣氛,不知不覺又在室內凝聚了起來。

  圣堂中圍坐的一圈人,有燕西勞動農場的服役犯,有藏匿在農場中求活的黑戶,有圣公會的志愿者,有住在農場的民戶。

  這些人大都是亂世中的浮萍,被戰禍與饑荒驅趕著,隨風飄搖。

  戰禍之中,妻離子散。饑荒之中,人相食。

  逃難的路上,就像遷徙的野馬群,野狼尾隨,每涉一條河流,都有河下的鱷魚,將小馬駒與虛弱的馬拖走,吃掉。

  這樣的創傷,怎么可能走出?

  強行忘卻不過是自欺欺人,彼此傾訴,開解,鼓勵,把創傷之路,當做一次苦難的行軍,變為永刻心底的回憶,以史為鑒,更加珍惜現在,開拓未來,才是圣公會的圣堂要起的作用。

  宗教的療傷,修補的就是破碎的心靈。

  屋內一圈人對李軒的不同神態,慢慢變成了感同身受,外來闖入者的突兀,與屋內的氣氛,漸漸的“融”了起來。

  看向李軒的眼神,漸漸帶上了一股淡淡的,像是在看“教友”的神色。

  對占據勞改犯絕大多數的太平道徒來講,對“李軒”的觀感是極為復雜的。

  短毛妖出身太平道,又把太平道總壇鏟了,可又繼承了“黃天”,施藥救難,只不過改了個“長生天”。

  盡管李軒罵“長生天”是“黃天”純屬扯淡,是對文明的圣公會的污蔑,是一小撮迷信人員在開歷史的倒車,必將被文明的車輪碾的粉碎。

  可不是一小撮,絕大多數黃巾勞改犯,都深信圣公會的圣堂,就是太平道的法壇。“長生天”就是借尸還魂,就是“黃天”。

  盡管一宣揚這個論調,一經被發現就要挨整,勞改營里敢扯“長生天”就是“黃天”,被大雜役聽見了,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抽臉上。

  可大雜役也是黃巾啊,抽完了就狂罵:“知道就行了,亂說啥?”

  這事態就不對了,圣公會是全人類的文明,怎么是符水那些玩意呢?

  為了整治前太平道邪教,狂信分子煽起的這股邪風,非但勞改營內在整肅,已放出營的老黃巾,特別是有過前科的宗教死硬分子,一旦在外面散播“長生天”就是“黃天”的邪論,很容易就會被重新扔回營里,再次接受改造。

  骨科轉腦腫瘤科,上回改造的是肉體,這回要改造的是精神,每天都得寫夠五百個“我錯了”。

  可燕歌最初三十多萬人口,就有三十萬黃巾戰俘,組建圣公會時尚未意識到這個問題,導致神圣的醫療隊伍中,頗是混進了不少黑暗的邪教潛伏人員。

  由于太平道就是醫療起家,又是宗教,與圣公會是通著的。

  圣公會的大量醫護人員,實際就是老太平道徒。

  越是狂信徒的死硬分子,越對圣公會虔誠,越是以一種宗教熱情在干醫療事業。

  這就利弊各半了,利是對黃巾有寄托作用,對外部黃巾余孽都有吸引。

  弊是太平道的筐太小,圣公會根本看不上,不可能把自家越做越小。

  加上黃巾又是蛾賊,破名聲不符光輝的醫療救護事業,圣公會才不要。

  可除了不準亂扯“長生天”就是“黃天”的淡,時下圣公會各亭鄉鋪點,又需要對宗教虔誠的邪教老驢拉磨,就沒對邪教分子采取人道主義毀滅措施。

  北盟只是希望,光輝的圣公會,能用時間把邪教人員改造回文明的醫療救護事業之中。倒是對黃巾能把圣公會,改造回太平道,不太擔心。

  所以,也就不是太較真,若不是太平道是反賊,像道觀,佛寺一樣在燕歌公開經營,什么拜火教,雅茲迪教,都沒問題。

  “大過年的你不在家貓著,跑農場干嘛。”

  圣堂前透亮的前屋,擺上了一溜長桌,方才圍坐一圈的人,此時正揉面的揉面,搟皮的搟皮,填餡的添餡。

  包餃子,圣餐。

  李軒,秦朗跟倆衛士,也在長桌邊坐著包,只是李軒長期不包手生,捏的餃子朝案屜板上一放,立不住的樣子,聽一旁搟皮的牛春嘟囔,左手托皮,右手筷子夾了稍大的一陀白菜豬肉,放皮里捏著,“就是過年了給你送點香腸,蒸鍋一蒸一切,油汪汪的吃著上癮,過年去我那過去?”

  “不去。”牛春頭也不抬的悶聲道。

  “那你就自己切香腸吧。”

  李軒沒勸,手里捏著餃子皮,隨口道,“我釀了批果酒,蘋果味的,橘子味的,葡萄味的,甜瓜味的,各口味給你帶來一壇,不易久存,開口就別久放。”

  “餃子出鍋,拿來喝了不就行了。”

  牛春搟著皮,頭也不抬道,“有啥好存的。”

  “拿過來三壇了。”

  李軒回道,“一人夠來半碗,果酒嘗個鮮還行,要敞開了喝,還是喝白酒吧,你這有吧?”

  “有,農場的散白酒,不夠再打點。”

  牛春想起了什么,“你別說,這餃子蘸醋,味道不錯,陳醋比白醋蘸著更好。我嫌味輕,添了姜汁蒜蓉,一會兒你嘗嘗。”

  “嗯,要是有豆腐乳,就更好了。”

  李軒包倆餃子就嫌累了,手里包好的餃子朝案板上一扔,拍拍手道,“我回去就研究研究豆腐乳是怎么做的,吃火鍋時候當蘸料,攪合著熱肉熱菜也不錯。等我研究有了突破,讓人給你捎點嘗嘗。”

  說著,環顧了下左右,忽然想到,“牛寶呢,怎么沒看見那小子?”

  “回老家接人了。”

  牛春低頭搟著皮,悶聲道,“不知還能找到幾個。”

  李軒默然。

  牛春三十年征戰,二子亡于軍中,還有不知一子或是一女,與牛嬸一起,失蹤于當年拒馬河畔。

  那時候牛春正受傷昏迷,醒來就讓人發瘋的找,兩年多來一直未放棄尋找。

  只是,找不著了。

  找不著也好,有個念想。

  燕西農場的這個醫站,倒越來越成為了牛春的寄托。

  半捐贈半支援的“私人”圣公會醫站,看個頭疼腦熱的常見病,開點半賣半送常用藥的醫療站。

  只不過隨著農場周邊對醫療服務需求的看漲,加上圣公會的支撐,又加了育兒房,

  北盟與圣公會,在衛生防疫領域,防疫最重,其次就是產后感染,新生兒夭折。

  李軒不想牛春陷入“找不著”的思緒,就與其說起了圣公會醫站的事:“你沒事多走走周邊,讓人生孩子盡量來醫站,跟人多談談站里的消毒措施,嚇唬死那幫愚昧老娘們,她們就知道怕了。”

  “唉。”

  牛春嘆了口氣,手里搟皮不停,“你連接生婆都不放過,人都接生多少娃娃了,還得讓會里的小年輕教?”

  “經驗主義害死人啊。”

  李軒不以為意,“時下是普及不到偏遠鄉村,才以培訓,再考核,發個證的形式,提高下接生婆的感染防治水平,剔除些不良從業人員。待圣公會的醫療網點輻射到了,哪能亂接生。

  有些穩婆,草藥郎中,是都有些小竅門,挺頂用的偏方。對某些胎位不正,早產兒的處理,比咱的醫護士拿手。對某些疑難雜癥,偏方比咱的藥還管用。”

  “你知道還不讓人接生?”

  牛春悶悶道,“我都老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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