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十五,上三五,步一百,射。”
“右四五,滿弓,上五五,步一百三,射。”
“左三十,七弓,上三十,步六十,射。”
“左直平,弩三隊預備,零零零,預備。”
“前隊蹲,前盾下,射。”
“右后十五,上四十,步八十,射。”
一陣陣號令聲中,四周被大盾遮擋的北方軍正中,沸騰的茶壺一般,一蓬蓬黑云不斷冒出,飄向四面八方。
北方軍猬集成團的弓弩手,站在一起,卻是被分成了不同的隊,只按自隊內士官報出的數字,按規定的角度,用規定的弦度,規定的仰角,把箭射出去。
遠近沖北方軍奔來的一股股漢胡騎兵,陣前左右掠陣而過,邊策馬奔射邊繞圈的馬軍,隨著沸騰的茶壺一蓬蓬黑云濺射而出,隨著一面面時開時收的盾墻,時不時就有黑線與人馬相撞,行進中被黑云兜頭淋住。
遠近奔騰中的馬匹驟然就會前傾跌翻,揚起一片土塵,正張弓的騎士奔行中突然被箭矢帶離馬鞍。
左右前后,遠近四周,一片驚叫慘呼,人仰馬翻。
一蓬蓬的亂箭中,實際射翻倒地的人馬,加起來尚不足百騎,只不過遠近皆有人落馬,一騎奔騰中倒地就是一溜煙霧騰騰,人喊馬嘶,看起來動靜頗大。
這個動靜嚇住了正欲圍射北方軍的一股股胡騎,皆帶馬本能遠離時開時合的鐵桶,不停后撤。
城下待機的一群群擎旗持馬戟的騎兵,漸漸拉成了與身后城墻平行的幾行,可面對鐵桶亂冒箭的北方軍怪陣,躊躇中似打消了提馬撞陣的想法,未再向前。
繞陣的騎兵被嚇退,城下騎兵不前,北方軍鐵桶陣中冒出的箭矢,漸漸從分散轉為集中,開始朝左右沖入黃巾關前營地中的漢胡騎兵攢射。
不論正揮刀舞戟劈砍黃巾的騎兵,還是露天窩棚區內艱苦抵抗的黃巾,全在覆蓋之列。
“北方軍繳獲?好獨。”
居庸城上,一個峨冠深服的清瘦文官,看著城下集弓亂射的北方軍鐵桶陣,手捋顎下長髯,臉色古怪的搖搖頭,“好毒。”
李軒是次日,才與劉備打著儀仗,捧著劉虞賜予的符節,大搖大擺的進的居庸。
昨日北谷山道中撲了一地,李軒膽小,怕暗藏黃巾死士,路過時蹦起來給他來一下,說什么不走。
他這一耽擱,昨天下午就有黃巾降兵自顧欲入谷,入夜后谷外黃巾又起了零星騷動,頗是折損了不少。
可他還是等到山路黃巾俘虜被清理干凈,才出谷往赴居庸,谷外的黃巾降兵,還是原地持械自待,投降不收降。
劉備等人入居庸之時,城下原本的兩萬余黃巾,依高洪大略點算,尚余萬八之數,輕重傷者無算,陣亡在兩千上下。
黃巾陣亡者中老弱居多,且有不少婦人,大部亡于北方軍手中。
故而,李軒入居庸前,高洪帶著黃巾營中不少頭目來參見之時,不少老黃巾看向他的眼神中,時不時都會閃過一抹恨意。
甚至不少黃巾頭目始終低著頭,看似是敬畏于他。
但李軒明白,那是人家不敢讓他看見仇恨的目光。
可他還是溫聲勉勵一干黃巾降將,對惶恐中閃過的恨色視若無睹,本身卻也無愧疚之色,不說抱歉。
他做的是十亭中去一亭,還是十亭中去九亭的簡單加減法,沒有正確答案,對錯只有他知道,只能他來判。
恨他的人,他又約束不了人心,沒興趣疑神疑鬼的自擾。
待恨他的人,把恨話說出來了,罰。
待恨他的人,把恨他的事做出來了,殺。
待恨他的人,變恨他為無所謂了,賞。
待恨他的人,變恨他為愛他了,獎。
殺罰獎賞的區別對待下來,恨他不恨他,實際沒有任何不同。
愛他的人若偷他的小金庫,他能因為人愛他,就不把人宰了么?
旁人愛他恨他,實際與他無關,他愛他恨,才是他對人的原則。
他愛的姑娘,見他就煩,就厭惡,恨不得拿耗子藥弄死他,可他愛呀,姑娘再恨又如何?癩蛤蟆還是要愛小天鵝。
恨他的人很多,越來越多,他真的在乎不過來。
李軒就是頂著一片仇恨的目光,在一片刀出鞘的摩擦聲,與一陣陣謾罵聲中,走進的居庸。
高翔沒來接,迎接李軒等人的是一張張令人費解的臉,留著各式發型,穿著各色服飾,操著半生不熟的胡式漢話,嘰里咕嚕的罵他。
“大哥,你先走。”
在十八個粗壯刀盾手的護衛下,李軒對劉備做了個請走的托掌手勢,示意大哥自找高翔去,面前一堆堵路找茬的胡部雜碎他來對付、
“哥,你先歇歇,等我擦下臉,你再噴我。”
李軒對劉備示意了一下,就轉過頭來,招呼起了身前戴著雙串狐尾帽的白臉胖子,“你說我等該死,傷你部勇士。我等誤傷貴部勇士是該死,可就是不想死。你部勇士已傷已死,你是非要把我等宰了,咱再殺一場啊。還是賠錢,你說個數啊?”
“吾殺…那賠…唔?”
白臉胖子有點被繞口令繞迷糊了,慣性又叉指罵了半句,才戛然一愣,胖臉一愕,“你愿賠?”
“那當然。”
李軒理所當然道,“殺人償錢,欠債還命嘛。甭管是奴隸娃子,虜來的驅口,老弱部民,還是再勇猛的勇士,它總得有個價吧?”
“嗯。”
讓人一聽就反動的話,胡作非為的胡人再一反動,負負得正了,居然馬上點頭認同,白臉胖子點了點頭,又沖李軒惡狠狠的一瞪眼,鼻腔共振一樣動情的嘶吼道,“我穢貊龍潭部的勇士,一條命起碼八頭牛。”
說著,拇指食指一叉,比劃了個八。
數比出來,還不忘再對李軒惡狠狠的猛瞪,那意思:敢嫌貴,信不信我翻臉?
“穢貊?”
李軒聞聲點點頭,右手朝肩上一翻,身后跟著的李安就把一冊夾本遞上了。
“龍潭山下那部?”
李軒接冊在手,掌一翻抱在懷中,伸舌頭用大拇指在舌尖一劃,低頭邊翻冊子,邊頭也不抬的問,“你死了幾個?”
“三個。”
白臉胖子勾頭看了眼冊子,眉頭一皺,不認字,氣的一伸巴掌,擋住了李軒看向冊子的視線,“我死了三個勇士。”
“你識數不識數啊?”
李軒低頭看著眼前五個攤開的指頭,眼神一斗雞,搭手把其中兩個指頭摁回了肥掌下,“這才是三,三八二十四。”
誰知被壓回的兩個粗蘿卜指頭又彈了回來:“傷的呢?我還傷了好幾個勇士,被射傷了四匹馬呢,救不活了,只能殺了取肉,算倆指頭。”
白胖子執著的伸開五個指頭不縮:“五個勇士的牛,五八三十四,你得賠我三十四頭牛。”
“…能便宜點么?非得三十四?”
“不能,這個價格很公道了。小郎君,你打聽打聽,我龍潭部且必居童叟無欺,可說一是一。”
“…呼,這樣啊,既然不能便宜,那就貴點吧,我再多送你六頭牛。”
李軒點點頭,把且必居的肥手撥開,頭也不抬的看著冊子道,“你龍潭山下三部皆是立柵農耕為主,就地畜牧為輔,不是游牧,怪不得要牛。”
說著,邊低頭繼續翻看龍潭山附近的部落資料,邊繼續道,“你且必居既童叟無欺,我李軒也不欺你,你未指定大牛小牛,我便幫你定下。牛按兩千漢斤足重的耕牛,若四十頭不足八萬斤,我北盟給你充牛補斤,你看行么?”
且必居兩眼郁郁望天,似乎是發覺到方才算錯了,被人一說,又發現疏漏了牛種與大小的問題,幸好身前小郎君不是騙羊短秤的漢地駝幫,竟不欺他,不由大喜,肥頭連點:“小郎君算的對,正是四十頭兩千斤健壯耕牛,足八萬斤。”
“是漢斤。”
李軒仍低著頭,淡淡道,“以漢地度量衡為準,載北盟之秤為繩,我北盟之秤何時到你部,何時交牛。”
且必居毫無異議的點頭,又眼神狐疑道:“數千斤之壯牛,何秤可稱量?”
“人心可稱,信用可量。人心若水,信用如舟,水舟亦可量。”
李軒抬頭輕瞥了且必居一眼,淡然道,“平地挖凹坑一方,放水載空舟于水上,水位刻一度。再載牛于舟上,水升之位再刻二度。放牛出舟,以十斤,百斤貨包逐一裝舟,水位再次升到載牛之舟的水位刻度,舟上貨物重量相加,就是牛重。
說著,又是一哂,“你且寬心,即便你稱不出來,我北盟之信重,重在人心,你也去打聽打聽,我北盟向來一諾千金,何曾有約不履,與誰缺斤短兩過?”
且必居沉默了一下,突然伸臂抱了下李軒,一手扶其肩,一手伸出個大拇指,“我且必居,信你。”
附近的嘈雜聲,隨著李軒與且必居的償牛談判,不知不覺低了下來。
“要賠的又不是你老哥一個,單你信我不夠啊,龍潭山附近就三部呢。”
李軒被擁的胸口一窒,被胖子放開才松了口氣,左右四顧了一下,揚聲問,“挹婁烏蘇部,肅慎和碩部的在么,方才有勇士被誤傷的么?我北盟今同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