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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光,不僅在燭上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關羽輕聲低喃,“有愿賞一杯真酒的主帥,便是士卒的大幸了。亂世之中,士卒誰又不是為忠義而死?忠義早已從耳中灌滿心胸,士卒人人皆有,不要都不許。可有幸喝過主帥一杯酒,爛了的骨頭能聞出酒香的,又有幾人?”

  “二姐倒是提醒我了。”

  李軒感覺關羽說的很有道理,扭頭看向劉備,“大哥,以后咱迎新兵,送老兵,遇到士卒傷殘,臨戰送亡,我感覺大哥應該跟士卒喝一個。哪怕與一卒對面舉杯,小抿一口。若士卒人人皆知為誰而死,人人皆與效忠之人面對面喝過一杯,想必這一杯的忠義喝下去,會刻骨銘心。”

  “大哥會醉的。”

  劉備無奈的牽出個苦笑,又鄭重的點了點頭,“大哥盡量多與士卒同舉杯,多一個,是一個。”

  張飛正啃的滿嘴流油,聞聲手一抹嘴,打了個飽嗝,好奇問:“這又是小弟的籠絡人心之術?”

  “半真半假,半術半道,這不是籠絡人心之術,這是為士卒的心中點一盞燈,或其心被這盞燈照亮,或其身被這盞燈燒盡。”

  李軒輕聲道,“我心若邪,我行若正,我是正是邪,論行論心?我若不是為籠絡人心行此舉,此舉卻籠絡了人心,看在各人眼中,解讀定然不同,我又豈能為他人的眼光而活?”

  說著,昂頭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眼露憧憬,“這不是籠絡人心,這是點一根燭,光,不僅在燭上。”

  “小弟之意,似是立德。”

  劉關張皆是極慧之人,便是黑三爺在一杯將卒對飲的酒中,都先看出的是籠絡之效,劉備關羽更不必說。

  燃燭之光,便如立德,有了曾子殺豬,話不欺孺。有了燕王千金馬骨,呂不韋城門懸書,信之德被人立下了,才有人會信,人間有信。

  沒有要離刺慶忌,豫讓斬空衣,沒有田橫三百士,人間義從何來?

  士卒皆滿耳灌來的忠義,正像關羽所說,士卒不要都不行,以正義的名義!

  可這種風中的信義,又如何讓人看見,讓人信?

  人若看不見曾子,燕昭王,呂不韋,田橫等一個個活生生的信義,不信人間有信義,又如何會去學做信義之事,忠義之人?

  立德之重,便如那根燭,且自燃燒,不用說教,看見燭光的人,自會看見。

  劉關張皆聽懂了李軒之意,劉備神情中卻夾雜著少許疑惑:“小弟欲立之德,似不融于馬季長三綱五常,人倫之道中,單辟軍德,信德,民德于五常之外?”

  馬季長就是馬融,經學大師,盧植,鄭玄皆是其學生,算是劉備的師爺。

  自董仲舒尊儒,首次將三綱五常提煉并舉的就是馬融。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種可對可不對的缸,隨便一個司馬,就能砸缸。”

  李軒嘻嘻一笑,伸手朝南方一指,“亂世之中,天下布武,隨便一個軍閥提兵上洛,君為臣綱的缸就會被砸個稀爛。冒頓單于鳴鏑弒父,一統匈奴,雄霸草原,若其以父為綱,倒真是漢地幸事了。這種籠中養虎,使后代不得屈伸的缸,應該予草原諸部送去,而不是留于自家。至于夫為妻綱,馬大師有沒問過女媧娘娘?”

  劉備聞聲氣結,關羽瞇眼瞥了不著調的四弟一眼,張飛反而哈哈大笑。

  “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綱,算是什么綱?君為臣綱,不過奴隸予奴隸主獻媚之缸,如何裝的下虎狼?勝為敗綱,才是天地之間第一綱,萬物生靈,此綱皆可裝。”

  李軒看到劉備郁悶就開心,未免仁厚性寬的大哥,隨權勢日重,被身邊的阿諛之輩,奉承成孤家寡人,更是有事沒事就刺激劉備,“父為子綱?豬父好不容易下了個虎崽兒,卻要教虎子如何像豬父一樣茍活天地間?這是什么鳥綱?”

  “此為孝道。”劉備氣道。

  “何謂孝?”

  李軒不以為意的一擺手,笑呵呵道,“讓清貧老父富起來,是不是孝?讓勞累的老母親頤養天年,是不是孝?爹娘辛苦養育兒女,兒女孝順父母,天經地義。

  可爹娘辛苦種田半世,小兒卻無躬耕之心,偏有行賈之天賦,難道隨父母之意,躬耕于田畝,老于黃土,與父母一樣清貧一世,才是孝?

  老父一介村夫,只會使鋤。小兒貔虎英豪,天生神力,可開三石硬弓,殺人如宰雞。如此豪杰,不沙場爭雄,搏他個萬戶侯,難道也要遵父命,老實本分的拿鋤頭?”

  劉備默然不語。

  “一父的那點見識,如何比得上你我兄弟的見識,我等兄弟的這點見識,如何比得上千萬人的見識?”

  李軒微笑的看著劉備,“軒欲設校,合千萬人之見識,以學為子綱。承千年以降,我中華歷代先賢之志,集四方戎蠻夷狄英豪之長,共舉天下之學綱。大哥以為,我這個為天下之子共備的一綱,比一父一子之綱如何?”

  “你這個缸…貌似大些。”劉備郁悶道。

  劉備以侍母至孝聞名鄉里,由于符合道德規范,常被鄉人贊譽自不必提。

  這種外部環境的認同與嘉許,自然反過來能讓他得到該有的精神享受,他也一直為此驕傲。

  人是被情緒支配的動物,從來不被物質所支配。

  物質終究要作用于精神,價值來源于認同,黃金珠玉若不被認同,又與土石何異?

  常人眼中,劉備織席販履,辛苦異常。

  可劉備自己卻樂在其中,因為他織席販履侍奉老母,被鄉人認同,為人嘉許,這能讓他從這一被認同的環境中,得到高度且持久的精神享受。

  可環境與環境不同,當黃巾烽起,他想在鄉中募兵,建功立業。當他想要跳出本有的環境時,事情就起了變化,環境就變了。

  認同他的鄉民,嘉許他的環境,在他想要走出這個環境的時候,全變了。變成了反對,排斥。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拉住了原環境中的所有人,以劉備的聰慧,都是在想走的時候,才察覺到了這只無形的手。

  就是這只無形的手,把億萬黎民緊緊的摁在原地,以仁孝廉義之天理,抑人欲,使人不爭,地固則人淳,安家則和人。

  這只無形的手,奪天地造化之理,教化人心與之合,是謂天地人和。

  要造反,就必須掙脫這只無形的手,就必須要反向而動,就必會被環境排斥,反對。

  黃巾遇到的問題,北盟同樣遇到了。

  若是劉備還處于原環境之中,還在織席販履,侍奉老母,享受鄉人稱譽。以李軒如此之反動,割席絕交,割袍斷義,都是自然而然的。

  可時下的劉備只是郁悶,郁悶的不是被自家小弟奚落了,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摁住了那么多年,日復一日的織席販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又一年,循環,再循環…

  若他不是在鄉民冷眼中,義無反顧的掙脫出了原有的環境,他是看不清他一直生活在何處的。

  他一直就在羊圈里,被愛他如子的父母官,悉心照料著。

  前提,徭役要按時服,賦稅要按時繳。

  否則,會被愛他的父母大人,打板子的。

  還不許還手,不許不服,父為子綱嘛。

  敢不服,就是不孝忤逆,大逆不道,

  敢還手就更完犢子了,反賊!

  父母大人都是為他好,他怎能對父母大人不敬,還敢還手?

  若不是李軒一個勁兒的攛掇,要愛官如子,要換腦子,劉備自忖,不定還要蹉跎多少年呢。

  劉備心中是非常感激自家小弟的,他一直把李軒看做士族門閥偷跑出來的子弟,教他的就是如何牧羊,如何不被人牧的學問。

  劉備只是不明白,以自家小弟的本事,為何會屈從于己。

  他曾數讓盟主之位,可他看的出來,自家小弟是真無替他做大頭目的興趣,與田疇一樣,是真沒興趣,不是故作推讓。

  且北盟就是小弟一手拉起來的,若是真想做盟主,又何必故作推讓。

  劉備對自家時好時瘋的怪小弟,始終摸不著頭腦,只是為小弟不值,真誠的看著李軒,輕嘆道:“小弟之才,怕是被大哥這口小缸,拘住了。”

  “大哥是高看小弟,小看自己了。”

  李軒聞聲一愣,又是暢笑著捋了把身旁張飛腦袋上的盆栽,剛想伸手去摸二姐的羊角辮,一見關羽眼一瞇,趕緊把爪子縮了回來,干笑道,“小弟這種人,就是眼高手低,好逸惡勞,只能因人成事,借風云起,不愿獨自折騰的人。毅力恒心皆不夠,只有點小聰明。人又膽小,只愿仗勢欺人,絕不敢與人單挑。”

  劉關張聞聲,皆是一翻白眼,對自家的怪小弟,說不出的服氣。

  “我說的是真的,真不是故作謙虛。”

  李軒指著關羽,張飛,真心道,“若無二姐,三哥依恃,小弟是絕對不會出來與人見仗的。再多的兵馬,再大的優勢,我都不。

  因為小弟沒有安全感,卻又有自知之明,知道隨時可能被人干掉。

  小弟之才,譬如騎狼之狽。小弟之威,源于狐假虎威。

  我的勇氣,非我之膽,是常借諸位兄長的英雄膽,才敢假充片刻英豪。

  唉,小弟別說膽了,腎都虛著呢,裝英雄其實挺累的,拿命作秀的事,一想起來,我的帥臀就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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