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安,那…這簡安。”
簡雍心亂如麻,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卻聽身后噗通一聲,傳來一聲呼嚎:“仆簡安叩拜家主人大恩,萬請主人成全。”
簡雍聞聲愕然,撐身扭頭,循聲朝搖椅后看去,就見一身葛衣的簡安,正雙膝跪地,兩手摁前,沖自己不停叩拜。
一起一落的臉龐之上,眼淚如滾珠不停滑落,滴滴答答,打濕了身下一片黃土。
“你…”簡雍睜大了眼,莫名的看著不停沖自己叩拜的簡安。
“憲和公宰相之肚甫,豈能為難你一個下人,自是只會祝你此去鵬程萬里嘛。”
李軒手中扇,不知不覺變成了為自己扇風,一副教訓簡安的微嗔模樣,“多此一舉,你把憲和公當什么人了?不過求去而已,何須行如此大禮,欲陷明公于不仁耶?不義乎?勿做小人相,快快起來,待你果有青云日,勿忘憲和公吐哺之恩,便是了。”
“你…”
簡雍一臉看神仙的表情盯著李軒,眼神呆滯,氣的嘴都哆嗦了。
這是什么意思?不應,就是不仁不義?應了,回頭我簡憲和就要讓當年的家仆照顧?
想憋的我簡雍進退維谷?我簡憲和當年,可也是狂士!
“我草你奶奶的。”簡雍怒的一蹦而起,名士斯文再也不顧,張嘴就大罵了李軒一句,伸手一抽,就把李軒手里的扇子又搶了回來。
一罵出口,扇子回手,果然心中舒坦不少,簡雍吁了口氣,起伏的胸膛漸漸平緩了下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傲色,重新浮上臉龐,一邊輕扇著風,一邊大刺刺的昂著下巴,眼神朝下的瞄著簡安,冷聲道:“你要出府,可想清楚了?”
“稟家主人問,仆簡安。”
簡安抬頭與簡雍毫不避讓的對視了一眼,繼而重重復又一叩首,“想清楚了。”
“那好。”
簡雍面無表情的點頭,輕打著扇應道,“你本無姓無名,家父撿你回府,若有吐哺恩,也是在簡氏而不在雍。今你既自愿出府,再以簡為姓不宜,李君知遇之恩,恩同再造。今小仙既拔擢你于微末,你不如附之其干,改姓為李吧。”
說著,嘴角拂過一抹古怪之色,復又掩去,輕咳一聲,語氣轉溫,“正好你無字,便讓你恩公一同為你取了吧。”
“還不快謝過憲和公。”
李軒聞聲一樂,負手對簡安輕輕頷首,又下巴微昂,沖簡雍點點,“明公面冷心熱,這是幫你切斷以往,讓我放心用你,大膽拔擢于你呢。家仆自走而無怨,故吏另投它門反抬舉,簡公之肚量,憲和公之恩,你且記下了,有恩不報,我必不容你。”
“謝家主人大恩。”
簡安是個玲瓏人,一點即透,立刻向簡雍行大禮叩拜,之后起身,復又拱手深拜到膝,大聲道,“謝簡公成全,憲和公之恩,安記下了。”
“是李安。”
簡雍沒答禮,而是傲氣沖沖的瞥了李軒一眼,“你的子房隨你姓李,不辱沒你吧?”
“咳。”
李軒總感覺李安這名兒,怎么說不出的怪呢,一聽簡雍的戲謔,趕緊一擺手,“子房是高祖才堪用的,我算老幾?此字戲喻,不可當真,簡…咳,安啊。我今日鄭重問你,你可愿做我李軒的家臣?”
“主公在上。”
簡安復又跪下,大禮參拜,“臣安,愿。”
“好,那我第一個家臣,就是你了,年俸十貫吧。”
李軒大刺刺的一點頭,又略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道,“最近手頭緊,俸祿咱估計得年底發了。你先跟著我開飯。你若私房錢花完,我再勻你點。”
“臣隨主公,不求俸祿。”
簡安大聲道,“有一飯即可。”
“別扯淡。”
李軒撇撇嘴,哂笑,“你別跟我好的不學壞的學,掙不著錢糧咱遲早散伙,連俸祿都發不起,我都得去要飯,還當個鬼的主公?那咱這主臣名分就算定了啊,你是自起個姓,還是愿隨我姓李?”
“安愿攀附主公之李姓。”李安拱手,大聲應道。
“好,那就姓李唄,攀附倒談不上,憲和公包吃住,我還想改姓簡呢。”
李軒根本不拿什么姓氏當回事,隨口就應了下來,“憲和公說的對,正巧你無字,我為你取一個便是,從今往后,你便字‘斷背’吧。”
“李安謝主公賜姓。”
李安又是大禮一拜,“李安從此便是李斷背了,謝主公賜字。”
“嗯?這個…”
簡雍雙眼朝天,嘴中喃喃默念,似在肚中古簡文牘中,翻閱“斷背”之字的期許與深意,搜腸刮肚半天,還是一頭霧水,自不免心虛的偷瞄了李軒一眼,語出真誠的請教道,“小仙啊,這斷背二字,可有來歷?”
“有啊,來自一座山!”
李軒一昂頭,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似憑吊懷古,睹物思懷,眼神朦朧,“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藏龍臥虎的斷背山,終年冰風暴肆虐,卻無礙此間飲食男女,日日喜宴。你道為何?皆因此間男女,雖與魔鬼共騎,卻嚴守色戒。這是一座理智與情感之山,我愿斷背今后面臨抉擇之時,能夠想到這座山。任山外冰風暴肆虐,心中理智與情感之山在,便是心安。”
“斷背之山,心中山安,原來如此。”
簡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少時,又有些糾結,慚愧道,“虧我簡憲和自詡博覽群書,卻真不知此山之所在。”
“在云和山的彼端。”
李軒負手長嘆,“傳說軒轅黃帝,劍隕之地。我也是在先秦列國的一卷竹書紀事上,看到過此山的記載。武帝之后,先秦竹書多散軼,倒是忘記了出自哪一諸侯國,哪一篇了。”
“是啊,難道要讓民知,是誰將舜流放到極南的蒼梧之野么?”
簡雍不白給,聞言更是恍然大悟的點點頭,暗忖果然不愧是士族門閥出來的子弟啊,家里藏書非簡氏可比。
未免李軒小覷,簡雍馬上接了一句,之后擺出了一副我了解的模樣,卻不深談,以免露怯,轉而對李安撫須微笑,“斷背,切莫辜負你家主公的期許,心中有此斷背山,便無封侯日,終能守一世心安。”
“謝憲和公解惑。”
李安恭聲沖簡雍一禮,又對李軒一拜,“謝主公厚愛。”
“不用講這些煩文縟禮,自在隨性便是安。”
李軒緊抿著嘴,眼神不太敢看李安李斷背,也不敢與一副恍然之色的簡雍對視,怕自己繃不住笑場,借著李安又行禮時,趕緊笑著一擺手,“行了,事情既定,就不叨擾憲和公了,隨我走吧。”
“是。”李安恭聲應是,緩步走到了李軒身側。
李軒招呼完李安,側過身來,對簡雍恭敬的拱手一禮:“憲和公,食堂要發包子了,正缺人手,且容軒先行告退。”
“你且自去。”
簡雍一副名士的派頭,下巴一昂,輕搖扇微頷首。
李軒聞聲又是一拱手,再拜辭,之后扭頭就走。
李安亦步亦趨的跟上。
“唉…”
一等李軒背身而走,簡雍臉龐上的傲然之色頓消,帶之以一股深深的落寞。
他本以為李軒會苦勸他入伙,起碼也會大力游說他助餉才是。
可都沒有。
此時想想,他倒是明白了李軒為何不苦勸他入伙,為何不大力游說他助餉了。
劉備四兄弟兵不過三百,且全是鄉民新訓,全副身家若他所料不差,應該就是李軒隨身箱籠里的百貫五銖,百匹絲帛,十斤馬蹄金,與一些衣被服零碎。
至于劉備,家底連草席草履加一起,怕還沒箱籠值錢。
而他簡雍呢?簡家坐擁家兵三千,佃戶一發矛,可再得兵上萬。
簡氏一族,僅田產,就計有水澆地,旱田,桑田六十三萬余畝,五十躡綾機二百七十余張。年收粟,麥,稻一百五十萬石以上,年織綾一千六百五十匹許。
面對家財巨萬的他,人家怎么延攬?許個三百萬石的官?那就不是官了,那是徹侯!
劉備四兄弟還都是白身呢,怎么可能許他個徹侯?李軒隨身的那點薄財,怕是管他簡雍一月吃喝,就要見底,又怎敢延攬?
簡雍心下凄苦,有八萬石田的鄉間地主,能跟八百石俸祿的朝官比么?坐擁一縣之土,能與一縣之令比么?
我簡憲和不是那么貪的人哪,若明日真能一起開創出一番局面,今日同甘共苦又如何?
“…卿侯階前盈尺地,欲尋一席不可得。”
簡雍喟然長嘆,愣愣的望著李軒二人越去越遠的背影,眼神迷離的喃喃自語,“我簡雍,自己,難道,真就不能,為自己,封侯么?”
就在漸行漸遠的李軒,要鉆入食棚的剎那,簡雍突然握緊了雙拳,舉起一臂,大聲呼喊道:“小仙,且留步,我與你有事相商。”
狂士做派要不得,邀名是假,為官是真。
簡雍想通了,前程,要就大聲喊出來!
他簡憲和對時下虛弱不堪的劉備等人,如大旱之望云霓。可李小仙個豎子,居然見云不求雨,也不怕渴死。
你個豎子不來求我,我自去找你便是。
旱地既為我所潤,地里的收成,我簡憲和就要分潤。
這他媽就是個生意!
“又是一頭驢,上磨嘍。”
李軒聞簡雍之喊,沒聽見似的腳步不停,鉆入食棚,少許,才在棚外鄉民的提醒下,復又鉆了出來,一臉詫異的抬手,向緊步走來的簡雍,揮手以應。
他笑著揮完手,目光越過了越走越近的簡雍,漸漸昂首望向了清冷的天空,深呼了一口氣,喃喃道:“劉虞呀劉虞,我才,兵,馬,糧,錢,五驢皆全,待我磨好面,你就能嘗到白面的滋味了,那酸爽,簡直不敢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