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長時間地劈砍動作,讓郭準很快就呈現疲態,他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可動作卻一直沒停。
在他的手中,長劍正不知疲倦、狠厲萬分、卻又小心翼翼地揮動著,巧妙地避開了一切能夠發出聲響的事物,精準地刺向浴房里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兒空間。
汗水一顆顆從他的額頭落下,滾過他扭曲的面龐,滑過他干澀的眼角,滴落在地面上。
郭準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
就如同才從夢中驚醒的人,要借著這個動作,來看清眼前的一切。
“夫君在沐浴么?”房門之外,突地響起了熟悉的說話聲。
郭準動作一頓。
然而,這停頓只有一息,再下個瞬間,他忽爾便將嘴角咧得更大,無聲卻又是放肆地大笑起來。旋即笑容一收,猛然提劍疾刺,劍尖所指,正是聲音的來處!
那一刻的他,厲目森森、咬牙切齒,仿若視那門外之人為仇敵。
“夫君還沒沐浴好么?”長公主的語聲似是又靠近了些,聽來就在門外。
“是,今日天熱,我出了一身的汗。”郭準說道。
猙獰扭曲的面容之下,他的語聲卻是一如既往地溫潤著,不見半分煙火氣。
長公主在門外笑了起來,柔聲道:“夫君也真是的,我在書房等了半天,誰想你卻去花園兒散步去了。”停了停,又甜蜜地抱怨了一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呢?我一個人呆著,多悶。”
郭準已經將嘴角拉到了最大,頰邊肌肉爭先恐后地往兩旁撕扯著、絞擰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鮮紅的牙齦。
然而,他的語聲卻依然清和,就好像說話之時,他的面上正含著溫潤的笑意:“天太熱了,殿下何必陪我受罪呢?”
這矛盾到極致的表情與言語,他做來竟是無比純熟,好似經過了長時間的練習,已然達到了融會貫通的境界。
“噗哧”,門外傳來了一聲輕笑,旋即便是長公主溫柔的語聲:“夫君待我真好。”停了停,便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衣裙拂動的聲音,似是長公主正在往外走,隨后,又是一陣輕語傳來:“我去外頭等著夫君,夫君也別洗得太久。”
“好的,殿下慢走。”郭準溫聲語道。
幾乎就在說著這句話的同時,他面上的扭曲與猙獰,消失了。
溫和的神情躍上了他的臉頰,平淡的氣息歸攏于他的眸中,此際的他,通體清潤、眉眼干凈,仿若十七八的少年郎。
他緩步行至小幾旁,動作輕穩地將長劍收入鞘中,神情松泛從容,還帶著幾許痛快發泄過后的疲憊。
將寶劍收好后,他便回身坐在了浴桶邊沿,唇角噙著一痕淡笑,伸手撩動著桶中溫熱的水,凝視著那水中映出的倒影。
一個頭發散亂、滿臉大汗的疲憊男子,正在晃動的水波間一扭一轉,瞧來有幾分詭異。
“你說,你為何不早些去死呢?”郭準向著那倒影笑了笑。
低且沉的語聲,自他的喉間盤旋而出,與平素的他直是判若兩人。
隨后,他便又用力搖頭。
苦澀地、艱難地,將那發髻搖晃得越發散亂,語聲呢喃如夢囈:“死不得,活不得,一棵木頭罷了。”
這是他自己的聲音,溫和中帶著幾許倦怠。
他像是完全地脫了力,也不解衣,身子一倒,便落進了桶中。
“嘩啦”,浴房里傳來了清晰的水聲,長公主立在房門外不遠處,側耳聽著,面上一派淡然。
“附馬爺又帶著劍進去了。”一個中年女官走進來,低低地稟道。
長公主點了點頭,小山眉微挑著,似是有些出神,好一會兒后,方面無表情地拂了一下衣袖:“告訴劉長史,過幾日再買幾柄寶劍回來。”
“是,殿下。”那女官恭聲應道。
長公主揮揮手,屋中仆役盡皆退去,她獨自一人跨過槅扇,來到了東次間兒。
東首的墻壁空空如也,那原先掛著寶劍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雪洞般的白。
長公主的面色黯淡了下去,良久后,方才提步上前,伸手撫著空落落的白墻,不甚美麗的臉上,驀地劃過了一個笑。
不知為什么,這樣的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笑,忽爾就讓這炎炎夏日,變得有些蒼涼起來…
京城的盛夏,在一場大雨過后終是收了梢。
六月中旬的時候,離著立秋尚有數日,許氏便命人將庫房開了,搬出了秋涼時要用的一應事物,傳令各房派人來領。
李氏的身子如今已然漸好,便自告奮勇地從陳瀅手中接過了這差事,帶著花在圃家的并羅媽媽等人,將鳴風閣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了一通,又從箱籠里尋出些精致的擺設,叫人一一擱在紅香塢里,只道“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興那樣寒素”。
陳瀅自然不會提出異議來,由得李氏高興,隨她擺弄。
興濟伯府的兩宗案子,到現在還是沒什么進展,陳瀅派人去問了裴恕幾回,得到的答復卻不盡如人意,無論是木雕還是小臻,皆無下文。
好在陳瀅早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這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圖之。
這一日,陳瀅晨練完畢,因見那階前落了好些海棠樹的葉子,便想著她的書房也好久沒整理了,趁著今日天清氣朗,陽光也怡人,正好可以把她平素不太用的東西收一收,也免得天冷了活動不開手腳。
她是個說做就做的性子,一旦決定了便立時行動起來,也沒去叫尋真她們幫忙,親自動手翻箱倒柜,在一堆箱籠里忙活開了。
說起來,那紅香塢也只有精舍三間,其中明間兒待客,西次間是書房,而東次間便用來堆放雜物。一些暫時不用、又或者是稍后要處理掉的東西,便都收在里頭,平素那門也是關著的。
陳瀅今日的主戰場,就在東次間。
這東次間的東西堆放得有些雜亂,但其實卻是亂中有序,只是,這個“序”存在于陳瀅的腦中,而外人瞧來,卻是毫無章法可言。
她先將裝著舊物的箱子打開,挑出了往后不會再用的護腕、護膝與沙袋等物,又把裝著她前年用的弓與箭的箱子也給整理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