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信箋折進袖中,陳瀅舉眸望向窗外,久久無語。
早春的盛京城,滿街新綠,溫風軟拂,有楊花細碎,輕雪般地飛舞著。
陳瀅想,許老夫人的心里,未必沒存著幾分埋怨。
將她叫去侯府,親在許老夫人跟前回話,這本身便是一種隱晦的責怪。
若非陳瀅開辦女校,又請陳涵幫忙教書,則此事便不會發生。
只是,許老夫人想必更明白,當初她硬把陳湘與陳涵送去山東,送她們入李家女學讀書,才是釀就這一切苦果的前因。
陳涵大約也是看準了這一點,遂干脆利落地壞掉自己了名聲,某種程度而言,卻是令許老夫人吃了個啞巴虧。
而許老夫人未與她計較,究其原因,怕了也是想讓她先吃點苦頭。
她大約料定,陳涵堅持不了多久。
事實上,就連陳瀅對此亦無把握。
陳涵的信固然令她感動,且其對名聲的看輕、乃至不屑,以及女校的影響之大,亦令陳瀅訝然。
可是,她仍舊無法確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走出閨閣,本就艱難,便如陳涵,正是以一種跡近自毀的方式,踏出了那扇門。
卻不知,她有沒有想過,這一步踏出,或許,便永無退路?
萬一她后悔了呢?
萬一她又想過回陳漌、陳湘那樣的日子呢?
屆時又該如何做?
陳涵想必是不知道的,又或者知而明,只按照自己的本性,踏出了這大膽的一步。
而陳瀅,亦同樣不知。
她與陳涵,皆是摸著石頭過河,將來如何,無人能夠預料。
車聲轔轔,馳過春光將至的街市,布簾子輕輕拍打著窗欞,偶爾幾捧落絮撲來,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回府后,陳瀅立時給山東寫了封信,將陳涵即將回校教書一事說了,并隨信附去了新一年的教學計劃。
接下來數日,陳府很是熱鬧了一番,先是許氏登門,再有沈氏拜訪,許老夫人亦使了劉寶善家的過府,送了幾樣遲到的節禮。
幾度往還,算是將事情過了明路,對外亦統一了說辭,以“某高僧算出陳涵流年不利”為由,令她前去山東之事,有了個大面兒上過得去的借口。
總之,諸事繁縟,不消細說,待陳涵啟程時,已是早春二月,陌頭楊柳青青,有初開的杏花,滿樹堆霜砌玉,吹落一城飛雪。
陳瀅去京府碼頭送行,終是與陳涵見上了一面。
陳涵瘦了許多,雙頰瘦削、下頜尖尖,眼睛越發顯得大,倒有幾分病西施之態。
據聞,許老夫人惱她行事不顧前后,亦惱她生生將了自己一軍,遂發了狠,罰她跪了半個月的祠堂。
陳瀅見到她時,她未養回來,不過精神倒是很不錯,一見陳瀅便拉著她笑道:“噯呀,陳校長,難得你來送我,往后若要再見面兒,還不知會是什么樣兒呢。有什么要說的你且告訴我,我給你往學校帶話兒。”
竟是沒有一點去家離鄉之色,瞧來比誰都高興。
陳瀅往四下看了看,到底有些擔心,便問:“怎么只有你一個?陳二夫人沒來么?陳二姑娘她們呢?”
除兩房隨行的下人,送行的只一個馮媽媽,連劉寶善家的都沒露面兒。
陳涵神情滯了滯,又飛快笑出來,掩唇道:“你怎么這樣傻?我如今是怎么個名聲,你又不是不知道。縱是勉強拿個由頭搪塞了,只誰信呢?二姐姐她們若是來了,豈非受我連累。還有我娘…”
她忽地聲音一頓,眼圈有些泛紅,忙佯作低頭整理腰帶,指尖撫過簡素的流蘇絳子,將微有些打顫的聲音,續起余言:“…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娘昨兒拿了家法出來,要打我。我倒望著她多打幾下,可她那力氣真是小,沒幾下就把個棍兒也給弄掉啦,我撿起來還給她,她卻拿不牢,我撿幾回,她掉幾回,你說…你說多有趣兒不是。”
她抬起頭,目中水意朦朧,偏眼睛卻倔強地張得極大,嘴角歪扯,硬要扭出個笑來,顫聲又續:“我今兒早上…去給我娘磕頭,她隔著窗戶告訴我,她往后怕是護不住我了,我爹在任上聽說了我的事兒,氣得要除我的族,還是老太太叫攔下了。”
她扯著嘴角笑,眼中似蓄了一層透明的薄殼,輕輕一觸,便將碎裂:“娘說了,叫我往后自個兒護著自個兒,她便想護著我,也沒那個力氣。我就說知道了,我還說我是個不肖女,娘生氣難過,都是我的錯兒,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我娘…”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死命抿緊嘴唇,腦袋卻微微揚著,兩眼望天,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也唯有如此,她的眼淚才不會落下。
“事情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陳瀅溫言和地道,目視前方,并不去看她,容她慢慢收拾情緒。
春風緩緩地拂了過來,江水浩蕩、長天如洗,鷗鷺潔白的翅膀剪過水面,清越的鳴叫傳去很遠。
陳瀅的語聲亦似攜著水意,清潤且干凈:“老太太應該也與你說過了,去山東只是暫住,等過一段日子…”
“我不會再回來了。”陳涵突地打斷了她。
陳瀅回眸望去,卻見她已然收淚,除眼眶微紅,一切如常。
“我不會再回侯府了。”陳涵再度言道,數息后,唇邊竟浮起一絲淡笑:“有件事兒我一直沒告訴你。爹在任上新討了一房妾室,那妾室肚子爭氣,給我生下了一對兒雙生弟弟。如今,我有三個弟弟了。”
陳瀅愕然地看著她。
此事她真是半點不知,許氏和沈氏也從不曾提及。
陳涵猶自笑著,神情越發地淡:“我爹怕是歡喜得瘋了,特為寫了信來報喜,又求著祖母給那個妾室抬名份,道是那妾室勞苦功高,給我們二房添了丁,且一添就是兩個,委實是立了大功。祖母沒答應,我娘氣得砸了一整套汝窯連珠瓶,倒在床上養了好幾日。祖母便不許我們議論這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