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準呆呆地看著長公主,面上的神情,介乎于震驚與懷疑之間,似是不敢相信,長公主竟會有如此舉動。
怔望了好一會兒,直待長公主又撕了好張口供,郭準才終是醒覺,一瞬間兩眼血紅,瘋了般地沖過去。
住手!凄厲的喊叫自他口中迸出,他合身撲到長公主面前,從她手中奪過紙頁便往懷里塞。
長公主卻不肯放,鐵青的臉漲作紫紅,揪住紙頁的邊角用力扯著,口中吐出不似人聲的嘶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死了你還看什么?人都死了!早死了!早死了!早就死了!
近乎于瘋狂的吼叫,伴隨著撕扯扭打,瞬間響徹整個公堂。
堂上諸人,無一作聲。
孫朝禮垂目盯著腳面,而他不作聲,余遲更一動不動,徐元魯神情淡然,對堂下的混亂,視而不見。
陳瀅亦靜立著,視線掠過爭搶中的長公主夫妻,望向一旁的郭婉。
她還在笑。
事實上,從進入公堂時起,她面上的笑便不曾散。
輕笑、淺笑、掩面笑、放聲笑……
各式各樣的笑,在她艷麗的面容上綻放,如花兒開在春風里,甜蜜、溫柔。
一如此時。
郭婉笑吟吟地,屈臂支頤,笑得欣然歡愉。
堂下的爭執,終是驚醒了程氏。
她身形動了動,轉首四顧,很快便瞧見了扭打在一起的長公主夫妻。
她面上涌出明顯的震驚,抬手掩住口,神色變了好幾變,復又端出個笑來,上前兩步,似欲相勸。
也就在這一刻,她的視線不經意一轉,正巧落于他們爭奪的紙頁上。
剎那間,程氏強撐出的那個笑,僵在了臉上。
一段不久前的記憶,忽爾涌入她的腦海。
她想起來了,這是崔嬤嬤的口供!
崔嬤嬤把什么都招了!
韓氏、劉姨娘、另兩位姨娘之死,以及其他死在程氏手上的人命,還有程氏偷偷在外頭放印子錢、荒年時倒賣米糧布匹、囤積居奇、以及拿著伯府名號在外干的那些事兒。
更有甚者,程氏收受銀錢,與盛京府官員勾結,為京城某些富戶擺平諸事,所受銀兩數以萬計……
這一切的一切,崔嬤嬤一總兒都招了,就記在那份口供里。
程氏怔怔望著長公主與郭準爭奪的口供,一種巨大的恐懼,牢牢攫住了她。
這份口供,便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懸于她頭頂的劍,刺得她眉心生疼,腦中一片嗡鳴。
在她尚未完全清醒意識里,生出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這口供絕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否則,她死無葬身之地。
此念既起,她心底登時一片沸騰,似燒起一把火,將她整個人都燒得渾渾噩噩,竟全然忘記了,徐元魯的大案上,也放著一套相同的口供,更忘了,如此重要的供詞,三法司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份?
程氏完全急紅了眼,根本無暇思慮太多,甚至連身處公堂這回事,亦被忽略。
這一息,她腦中所思、目中所見、心底執念,唯有那滿地白紙。
必須毀了它!
都給我!程氏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如發了瘋的野獸,一頭便撞了過去。
眨眼間,兩個人的爭搶,便成了三人亂斗,呼喝與撕打聲比方才更加響亮,只怕門外都能聽見。
程氏很快便擠掉了一只鞋,長公主束髻的發帶亦掉落于地,郭準衣領早被扯歪,發髻斜斜掛著在耳畔,模樣比方才更狼狽。
可是,他卻死也不肯松開手中口供,仍在拼命往懷里塞著。
再過不多久,忍無可忍的他,終是發揮男子身高與力量上的優勢,揮舞著雙拳,將兩個女人打得東倒西歪。
程氏結結實實挨了幾下,鼻青臉腫,卻猶不肯罷手;長公主比她略好些,卻也是披頭散發,亦是不肯示弱,尖尖的指甲又抓又撓,從撕扯口供,變成了撕扯人。
無論程氏還是郭準,都是她撕扯的對象。
再一息,程氏也終是發覺了指甲的妙用,亦張著十指抓撓起來,將戰局攪得更加混亂。
郭婉遙看著他們,笑靨如花、眉眼綺麗。
她很歡喜。
非常地歡喜。
那兩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經踐踏她如踐踏一只螞蟻,而此刻,她們也不過兩條可憐蟲罷了,作著無謂的掙扎,簡直可笑至極。
她更歡喜的是,這扭成一團的三個人,是她親人。
祖母、父親、母親。
她的親人們,鬧也鬧在一處、打也不肯分開,真是和樂一家親。
郭婉笑著,膚光勝雪、麗顏如花,于這陰森公堂、混亂場景中,似夜色中盛放的蔓殊莎華,詭譎至極,亦美艷至極。
嗯咳,如老僧入定般的孫朝禮,終是發出一聲響亮的咳嗽。
徐元魯看他一眼。
此時,這位建章宮的二管事,正以極微的幅度,調動著他的口鼻眼唇,以在五官不挪位的情形下,向他傳遞一個明晰的信號。
不能聽憑他們鬧下去了。
他們丟臉不打緊,天家的臉面,卻是很著緊的。
徐元魯收回視線,眼尾的余光卻是瞥見,陳瀅安靜而立,視線所及,始終只在那位郭孺子。
果然是個奇才。
徐元魯鐵板似的臉上,很難得地,有了一個笑模樣兒。
不過,這笑容配上那一身的煞氣,瞧在孫朝禮眼中,活脫兒一個閻王爺,十八層地獄獨掌一層的那種。
好在,閻王爺這一開口,便又有了人的活氣兒。
來人。徐元魯斷喝,肅殺響亮的一聲,穿越闊大的公堂,直透去門外。
是,大人。門外傳來轟然應諾,旋即,大門洞開,一群穿皮甲的軍卒涌了進來,正是方才押解長公主他們入內的禁軍。
把他們分開。徐元魯指向堂下。
此時,郭準等三人仍舊扭作一團,程氏兩只鞋都掉了,面上多出幾道血痕,長公主發絲飛散,當中竟夾著好些白發,頰邊幾道鮮紅的指甲劃痕,形若瘋婦。
郭準略好些,唯表情猙獰、五官扭曲,若只看臉,卻比她二人更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