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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0章 萬丈深淵

  不得不說,郭準風度極好,這一番話吐屬文雅、不焦不躁,縱使遭此變故、形容狼狽,亦不見半點煙火氣。

  只是,話說得略急了些,聲音也有點發緊。

  這是較之以往唯二的不同。

  長公主怔怔地望著他。

  一瞬間,萬箭攢心。

  他居然…攔在了前頭?!

  她還什么都沒做,他便如此急切地跳將出來,隔開她二人,為什么?

  怕她以長公主之尊教訓那賤婢,還是怕她動手殺人?

  長公主忽然很想要笑。

  可是,她的臉僵硬如死,連同她的心,亦凍成了冰塊兒。

  他就那么怕他的女兒受傷?

  那他又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實也受了傷?

  肩膀、頭臉、手腳,她身上處處皆傷,那掌心被石塊刺破的傷口,至今仍血流不止。

  可她的夫君,扶著她坐下、陪在她身邊,卻對此毫無所覺。

  他們,真的是夫妻么?

  喉底像吞了黃蓮,一陣又一陣的苦澀漫上來,長公主只覺耳中嗡鳴不斷,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她想,她大約是站起來了。

  她并不能弄得很清楚,那種眩暈之感太過于強烈,以至于她對周遭發生的、以及自己所做的,盡皆不知。

  她只感覺到,她被一只熟悉的、略帶著幾分力道的手,重又扶坐回了椅中。

  “殿下還是坐著說罷。”熟悉的溫潤語聲,與熟悉的溫熱吐息,近在咫尺。

  卻又,隔了她萬丈深淵。

  “郭孺子,方才還不曾請教,您又是如何到得此處的?”郭準此時又道。

  與其說他在發問,倒不如說,他是怕那種過度的安靜,會引發些什么。

  說話時,他朝郭婉的方向看了一眼。

  將及而未及的眸光,輕輕一觸,便飛快掠遠。

  郭婉彎唇一笑。

  無動于衷,亦無所用心的一笑。

  多么有趣。

  她想道。唇角向斜上方傾了傾。

  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她又傾了傾唇角。

  眼前這個男子,是她的父親,他們已經有十…十幾年來著?

  郭婉一下子笑出了聲。

  瞧,這便是最有趣之處。

  她連他們分開多少年都記不清,而這個她記不清分開多少年的男人,便是她的父親。

  她身體中一半兒的血脈,源自于他。

  “父親。”郭婉忽地張口,輕喚了一聲。

  很突兀的一聲低喚,卻帶來一種震蕩,連燭火似亦跟著晃動起來。

  郭準他保持著視線的角度,以及站立的姿態,沒有動。

  然而,他的五官卻漸漸開始扭曲,身體似也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微微地扭曲著。

  他的嘴角蠕動了一下,好似下一息便會應答出聲。

  然而,并沒有。

  他遲疑著、猶豫著,像個不知所措的少年,可偏偏地,他的眸光卻蒼涼,如行將就木的老者。

  長公主向他望一望,又去看郭婉,眉壓得極低,兩眼陰鷙,冰冷的氣息自她身上散發出來。

  只是,這往常總能嚇得滿屋子人都跪下的神情,在這破敗的殿宇中,在這幽深的夜色里,失去了作用。

  沒有人看她。

  屋中二人,連一個眼風都不曾投給她。

  “父親。”郭婉笑著又喚。

  隨后,她唇邊笑意加深,漸至濃烈,很快發出了第三聲呼喚:“父親。”

  長公主面色鐵青,郭準僵立不動。

  幽靜的房間里,這聲音好似利刃,破開死寂、撕裂沉悶,將所有一切斫成碎片。

  郭婉發出了一陣輕笑。

  父親。

  她終于又能夠這樣呼喚了。

  在她已經不需要的時候。

  在她設下的棋局里。

  她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上一聲“父親”。

  對著一個看起來很可憐、很軟弱、很無助的男人。

  郭婉終于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流下了眼淚。

  夜風輕拂,將這笑聲撥散、聚攏、吹開。

  燭焰晃動幾下,忽地爆起一個燈花。

  “啪”,一聲輕響。

  笑聲,戛然而止。

  “父親既然問了,女兒當然要回答。”郭婉說道,抬袖掠了掠發鬢,神清氣寧,仿似方才大笑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甚至就連笑出來的眼淚,也從不曾存在。

  “女兒之所以被帶到此處,聽說是因為香云齋出了事兒。”她理完了發鬢,又理衣襟,微垂著頭,如若自語:“至于更詳細的情形,女兒就不知道了。女兒是歇午的時候被人強帶過來的,就方才的那點兒消息,也是女兒拿一袋子金珠換的。”

  她拍拍衣袖,微笑了一下:“喏,現在女兒身無余財,連頭上的釵子都…”

  她忽然像是發現了什么,伸頸向郭準身后看了看,擺手低笑:“罷了,罷了,我也無甚好傷心的,長公主連個戒子都沒留下,何況我?”

  她搖頭,重又支頤而坐,癡望著案旁燭火,慵懶到極致,美艷到極致,也冷淡到極致。

  “嗬嗬嗬。”一聲低笑忽地傳來,仿似鬼哭。

  郭準僵直的身體,終于有了動作。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過頭,目之所及,是一雙赤紅的眼睛。

  那是長公主的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郭婉,瞬也不瞬。

  郭準面色一變。

  可是,還沒等他做出反應,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里,便浮起一點冰冷的笑意。

  “附馬爺又在怕些什么呢?”長公主睨他,冰冷的笑自眸底彌散,很快便將她全身浸沒:“怕本宮殺了郭孺子?”

  她口中又發出“嗬嗬”之聲,像是在笑,又像在哭,涂滿脂粉的臉黑一道、白一道,瞧來竟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放心罷,附馬爺,本宮沒那么閑。”她慢悠悠地道,將身子向椅背一靠,再不復方才劍拔弩張的模樣,悠閑而又自在:“一個妾罷了,不過是個下賤玩意兒,腌臜得很,誰耐煩多管?”

  她挑眉掃了掃郭婉,“嗤”地一笑:“不是本宮夸口,就這等貨色,本宮見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委實都看膩了,也看煩了,就算有那個心,也下不去手,一是不值當,二么…”

  她彈了彈指甲,眉眼間浮起一絲鄙棄,口脂脫落的唇輕輕開啟,吐出兩個字:“太臟。”

  語罷,轉望窗外,再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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