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那日,陳瀅起了個大早,做完功課,沐浴更衣已畢,便喚來尋真梳頭。
陳劭今日大朝會,天未亮便出了門,李氏那里,陳瀅也沒與她說進宮之事。
委實是裴恕曾切切交代,此事需密,是故,她并未再向家人提及。
“姑娘今日還梳雙髻可好?”尋真向鏡中笑問。
陳瀅點點頭“就按平常的樣式梳便是。”
尋真便專心梳頭,又將發釵挑幾支出來,請陳瀅揀擇,主仆兩個正說話,門外小鬟便報“羅媽媽來了。”
陳瀅微訝,忙叫請,一時羅媽媽進了屋兒,向陳瀅陪笑道“夫人使奴婢過來的,請姑娘去臨水照花用飯。”
陳瀅聞言,益發訝然,也不及多問,快速收拾妥當,便隨她出了院門兒 走在碎石小徑上,陳瀅便輕聲問“娘今兒也起這么早么?”
羅媽媽笑道“夫人知道今兒姑娘有大事兒,一早就起啦,吩咐早些用飯。”
陳瀅微一怔,旋即笑而不語。
看起來,李氏已經得到了消息,而透出消息的人,除了陳劭,再不作第二人想。
說來也是,元嘉帝要陳瀅進宮審案,怎樣也得先知會陳劭一聲,陳瀅到底是個姑娘家,這等大事,家中長輩自需知曉,否則也于理不合。
想通這一節,陳瀅不免又疑惑。
陳劭從頭到尾未出一語,如果不是羅媽媽來了,陳瀅還不知道李氏知悉此事。
陳劭的態度,算是默認了?
一念及此,陳瀅的心情便有些復雜。
雖然陳劭是她這具身體的父親,他們有著血緣上割舍不斷的關系,可是,越是與陳劭相處,陳瀅便越覺得,看不透這個人。
在許多事情上,他顯得很不負責,言行舉動亦悖于陳瀅對古代封建大家長的認知;可有些時候,他又很細心溫柔,對兒女、對妻子,皆很關愛。
縱使陳瀅知道,從理論上講,人是多面且復雜的,不能簡單以好壞來劃分。可在此事上,陳瀅倒希望著,陳劭是簡單的、具備一致性的,而非如此刻這般,成為讓人難以捉摸矛盾體。
她輕呼了口氣,放下思緒,舉眸四顧。
小徑上,殘雪已凈。道旁是厚厚一重素白,數日北風刬地,雪凝成凍,瞧來有若冰晶。
她復又抬頭。
曉光熹微,天空呈現出清淺薄透的藍,朝陽被云攏住,云后折射出幾道光束,照在雪上,是極美的月白色,裁下一片,便能作裙裳。
竹子橋下水波蕩漾,橋邊幾樹蠟梅開了花,枯冷枝頭上,點綴淡黃透明的星,冷香拂鬢,沾衣欲染。
見她一徑打量梅花,羅媽媽便陪笑道“好教姑娘知曉,夫人才叫小丫頭子折了好幾枝梅花兒,說要插好了瓶兒,給姑娘和爺各送幾瓶去。”
陳瀅亦笑“母親最是細心,那我就偏了母親的好東西了。”
一行人說笑著進院兒,李氏正在明間兒相候,早有小丫鬟飛跑去傳話,又巧笑著挑簾喚“姑娘快請進吧。”
陳瀅進屋后,見李氏已然叫人擺好飯,兩樣粥、四樣點心、六樣小菜,每樣分量都不太多,騰騰冒出熱氣。
“少吃些,先墊一墊,外頭冷得很,吃得太飽了,灌一肚子風也不好。”李氏拉著陳瀅坐下,回頭吩咐紫綺盛粥。
陳瀅向她身畔坐了,李氏摸了摸她的衣裳,蹙眉問“怎么穿這樣少?那…個地方,又不能乘車乘轎,只能走路,這天寒地凍的,吹壞了可怎么著?”
“無妨的,母親也知道,我素來身體壯。”陳瀅柔聲安慰,又命尋真將衣裳包袱取來,給她看里頭裝的厚斗篷。
李氏到底不放心,命絳云拿來兩個極精致的鑲寶石鎏銀手爐,交予尋真收了,細細叮囑“這里頭擱著上好的銀霜炭,每個夠用差不多一個時辰的,用之前先拿火折子點了便成。”
尋真應了,將之收進包袱里。
李氏猶自不放心,左右望望,揮退從人,悄聲問陳瀅“你這幾日把自己關在房中,也不出門兒,連醫館也不去了,我怕擾了你,便沒多問。如今卻是想問你一聲,我兒這是在忙些什么?莫不是那案子…很棘手?”
自方秀娥兇殺案后,李氏對陳瀅所為,漸有了解,又曾數度與紫綺之長談,就此得知更多的細節,是故相詢。
這是她一片慈母心腸,陳瀅自不會不答,遂柔聲道“倒不是為了案子,女兒是在忙別的事兒,不過,說到底,也與案子有關。”
“是何事?”李氏盯著她的臉細細瞧。
不是她尋根究底,委實是陳瀅今日是要進宮,她這個當娘的不放心,總想多知道一些。
陳瀅略忖了忖,到底說了實話“我此次審案,涉及一個煙花女子,她是本案重要人證。我想著,等案子查清后,給她找條出路。”
“什么?”李氏大驚,旋即便沉臉擰眉“這如何使得?好端端地,你與這等女子往來作甚?”
言至此,不免思及濟南府之事,越想越揪心,肅容道“阿蠻,你平素做的那些事兒,娘就不說你了。娘知道你有志向,不管是女校、庇護所還是醫館,娘都由得你。娘知道,女子活在這世上不易,你一心要為她們做些什么,娘實是為你歡喜的。”
她的眼圈兒忽地紅了,拿帕子按住,語聲微顫“可是,阿蠻,那煙花女子,委實不是你這樣的姑娘家能沾的。如今是陛下要審案子,你去便去了,到底是為君分憂,娘自無話可說。只那煙花女子的出路,我兒又有什么法子?難不成你還要給她找個人家?你一個姑娘家,哪里有這等能耐?若是被人聽了去,你的名聲可就毀了。”
“這是沒有的事兒,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陳瀅啼笑皆非。
李氏不說話,只將帕子掩面,神態舉止,皆言不信。
陳瀅無法,只得上前偎住她,柔聲低勸“女兒所說的出路,也不只是為了她一個人,而是為了更多身不由己的女子。因此,給她找個人家什么的,根本行不通。”
言至此,忍不住笑“女兒又不是那媒婆,娘可別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