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迷茫中的人也更愿意循著愉快的記憶尋找出路。
煤城已經今非昔比,破敗的老城市成了東北近十年落魄史的縮影。
李牧野站在老舊的特鋼廠家屬區,看著斑駁脫皮的老式紅磚樓,往昔時光縈繞上心頭,不由得百感交集。
世間萬物,任憑多么偉大堅強的存在也抵不過時光的侵蝕,昔日代表了豐饒富貴的樓房,到今天已淪落為燕雀泥的巢穴之家。國企時代里,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卡車銹蝕斑駁的頹廢在路旁,淪為蛇蟲鼠蟻們遮風擋雨的新宅。再也不復記憶中閑不下來閑人免觸的傲嬌光景。
走進屋子里,見室內情景正如好了歌寫道的: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忽然意識到昔日郎騎竹馬來,兩小無猜疑的美好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如今只剩下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你是李牧原的弟弟吧?”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大媽模樣的女人站在敞開的門口外,驚訝的看著李牧野,道:“怎么?不認識我了?你小的時候,我還看過你呢,那會兒你姐姐每個禮拜帶你進女浴池,你每次都在門口跟她掙半天。”
這事兒印象比較深刻,記得那時候有個姐姐用手指彈著自己的小老弟說,什么時候你想進女浴池了就不讓進了。
李牧野想起來了,這位大姐是姐姐李牧原的同學,貌似比姐姐大了一兩歲,當年長得眉清目秀,身材婀娜,著實是她們那批女孩子當中的活躍人物。跟當年的魔鬼身材比起來,這位街道大媽似的老大姐變化實在有些夸張。
“您是趙雪梅大姐吧。”李牧野試探著叫出她的名字。
中年女人立即點頭,笑道:“對了,我就說我這些年變化不大嘛,你怎么會認不出我呢?”
李牧野道:“您跟我姐是同班,您比她大兩歲,我記得您了。”
趙雪梅擺手道:“大什么兩歲呀,我生日小,其實就比你姐姐大一歲半。”又問道:“怎么樣?你們姐弟一走就是十多年不回來一趟,這次回來是探親的還是打算長住?”
“大概要住一陣子吧。”李牧野知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有多落魄。
“回來住最好了。”趙雪梅笑著說道:“這一片住不了幾天了,廠子里集資蓋了新樓,興許一年半載大伙就要搬到新區住了,現在呀,到處都在搞改造拆遷,你們家這房子要是再沒人回來住,就要被劃為無主房了。”頓了一下,又道:“我記得你在城東那邊還有一套改建的廠房吧?”
這件事太不起眼,李牧野早忘到腦后了,只好順著她的口風,點頭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地兒。”
趙雪梅熱心道:“趁早賣了吧,以后城市往西向省城發展,東邊的房子和地越來越不值錢。”
“謝謝您。”李牧野道:“回頭我就把那里處理掉。”
趙雪梅道:“你要是不好處理就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她有些興奮,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愛家中介,有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補充道:“這中介是我女兒女婿開的,我就是幫幫忙。”
“您的女兒女婿?”李牧野驚訝道:“您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吧?”
“什么話呀,我都四十二了。”趙雪梅笑道:“我可不像你姐有那么大的志氣,我初中畢業就進廠上班,不到二十就結婚生女,我閨女都二十三了,前幾天剛生了個大胖小子,我已經當姥姥啦。”
“哦,那我得恭喜你呀。”李牧野心中盤算著,趕上了這種事,自己是不是得隨點份子?記憶中與人交往是有這樣的規矩的。只是眼下囊中羞澀,還是先裝不知道的好。
趙雪梅瞧著小野哥這副窮酸樣也沒對他有什么指望,她感興趣的是東邊的房子,又主動把話題往那里拉,道:“小弟呀,我看你好像挺需要錢的,你要是想賣東邊的房子,你最好來找你趙姐,沖著我跟你姐是老同學的關系,大姐也不能讓你吃虧。”
李牧野根本記不起那個地方了,眼珠一轉,道:“那個趙大姐,我還真有這個打算,不過我離家時間長了,那邊的房子都不知道成什么樣子了,也不知道好不好賣,你要是有空,不如咱們一起過去瞧瞧?”
趙雪梅道:“哎呀,這么急呀,那行吧,我叫我們家姑爺開車送咱們過去。”說著拿出一新款蘋果手機。
李牧野簡單收拾了一下,把屋子里王紅軍等人在此居住期間買的家具擦了擦,給趙雪梅騰出個坐著的地方。這位趙大姐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稍微一碰就吱吱呀呀的茶幾上。
等人的時間里,趙雪梅充分發揮了街道大媽式的八卦精神,嘴巴沒停的盤問起小野哥和李牧原在外面的生活境況。可惜他遇到的是記憶混亂的李牧野,注定了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話題一轉又說回到煤城。
“牧野呀,我記得你比牧原小不到十歲的樣子吧。”趙雪梅生了一張很能扯淡的嘴巴,話鋒一轉就從小野哥的年紀跳到了另外的地方:“你們這一撥人有出息的可是不少,就以前總跟你這兒住的那個鐵哥們兒王紅軍,現在可發達了,聽說兄妹兩個都在上海那邊成了大老板了,還有二棉褲,就是那個冬天常掛著兩桶大鼻涕,家里老媽跟人跑了的......”
她一下子頓住,意識到有些失言了。家里老媽跟人跑了的不只有李寶庫,眼 前這位何嘗沒有經歷這種不幸。不過這娘們兒倒是很會化解尷尬,她哈哈一笑,提高音量來轉移注意力,道:“現在你這兄弟也不得了啦,前些年放高利貸發了財,這幾年又搞房地產開發,如今是本市有名的大地產商,聽說還是市政協委員,他要是還認你是兄弟,你可就發財了。”
李牧野根本記不起江雪茹了,所以并沒意識到趙雪梅的口誤,倒是對王紅軍和二棉褲這些哥們兒還有些印象。依稀記得李寶庫從前是跟自己混的,雖然是同屆的學生,但這家伙是個留級大王,比自己要大好幾歲。
“我這一走好多年,跟以前的朋友都沒什么聯系,說不定他們早把我給忘干凈了。”李牧野謙辭著說道:“這些年老家變化可真大呀,我這趟回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了。”
趙雪梅道:“可不是咋地,危房改造,城市向西發展,這政策一天一個令的下來,我們街道的這些人都忙死了,大街小巷別說跟幾年前比,就是幾個月不回來,人都得發懵,就你在東邊的那房子,現在四周圍全都是紅葉集團開發的別墅區,也就剩下你這一戶釘子戶,聽說前些年老季太太要強拆來著,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沒拆了,好像是因為她閨女不同意吧。”
李牧野問道:“這老季太太又是哪位?我的產業沒經過我同意就敢拆我的房子?”
趙雪梅道:“你怎么連老季太太都不知道呀,那是你鐵哥們兒王紅軍的小嬸兒呀,煤城第一大老板,東邊的別墅,西邊的高爾夫球場,還有老鋼廠危房改造工程全都是她搞的項目,市政工程一多半都有她的股份,人家跟我同名不同姓,這命運卻差了十萬八千里,聽說還是龍達集團的股東呢。”
李牧野知道龍達集團,不是從舊日記憶中想到的,而是這一路歸來,到處都能看到這個集團的廣告,實在是有些如雷貫耳不得不知道。大老板林國學儼然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英雄豪杰,風云人物。趙雪梅口中這位老季太太能跟他貼上關系,顯然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隨即想起李中華來,這位西伯利亞土財主老爹似乎也挺有錢的,搞的他那些兒女們一個個跟爭食的餓狼似的。若是早知道賺錢不容易,當日臨走前跟他張口要一筆錢好了。現在也不至于這么窘迫。
“趙大姐,你幫我估算一下,就我那房子大約能值多少錢?”
“這個我現在可說不好,還得先去看看再說。”趙雪梅問道:“房產證什么的你都有吧?”
李牧野根本不記得有這么一處房產,又怎么會記得什么房產證,那時候這種東西都是烏蘭珠給保管的,現在小野哥的腦子里根本想不起烏蘭珠這個人了,又怎可能還記得房產證放在哪里了。但此刻卻不能露怯,于是淡定答道:“嗯,都有,我臨走前都存起來了,隨時可以拿出來。”
車來了,趙雪梅的女婿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子很高,模樣不錯,只是看起來有點另類,掛著耳環,大冬天的挽起袖子露出描龍畫鳳的花臂來。看著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流氓。見面便道:“媽,你什么事兒啊這么著急,我正陪李總在西邊球場打高爾夫呢,李總挺高興的,還打算把永興橋那邊的外墻保溫工程給我干呢。”
趙雪梅介紹道:“你的事情咱們回頭再說,這個是你李舅,他姐姐跟我是同班同學,我們一個輩兒的。”
李牧野只是失憶,不是失智,這小子吹牛不打草稿,嘴皮子里利落,心跳和內分泌卻不會撒謊,眼神閃爍則更說明他還遠不夠資格成為一合格的騙子。
趙雪梅又對李牧野介紹說:“這就是姑爺叫顏寶峰,現在是在寶庫地產的保安部上班。”
“保安部經理。”顏寶峰補充道:“過陣子就不是了,李總一直挺器重我的,準備把我調到工程部呢。”
趙雪梅道:“那個先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你李舅在東邊有一套廠房打算賣了,他剛從外面回來,對家里這邊的情況還不太了解,我就尋思著咱們這些年的老鄰居,我和他姐姐又曾是那么好的同學姐妹,然后咱們家又是干這個的,所以我就把你找回來了,看看能不能幫你李舅賣個好點的價錢。”又補充道:“你李舅跟你們李總還是同學呢,就沖李總的面子你也得幫忙。”
顏寶峰眨巴眨巴眼,隨即換了一張笑臉,主動伸出手來跟李牧野握手,語氣也和緩了許多:“看這事兒鬧的,原來是李舅啊,我以前就聽我媽說起過你們姐弟,這猛的一下子沒想起來,現在記起來了,您在東邊有一處改造的廠房,院子特別大,房子改造成了三層,里邊有個游泳池,挺漂亮的,我記得我們小時候還偷偷跳院子里摘桃子吃呢。”
這小王八蛋還真不是客套,把那房子里的情景說的有板有眼的,居然喚醒了小野哥的一些記憶。一下子想起了王紅葉借房子的事情來,隨即又想起了跟王紅葉之間的過往,草原之夜,馬奶酒和處女的芬芳恍如昨日,突然想起,還貌似挺甜蜜的,隨即又想起了白衣女來,不由捫心自問:他嗎的,李牧野你以前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誰才是老子的女朋友?
李牧野想的入了神,趙雪梅瞧出來了,把手在小野哥眼前晃晃,道:“想什么呢兄弟,咱們不是要過去看房子嗎?”
仨人上了顏寶峰的車,一輛說吉普不是吉普,說兩廂轎車又不像轎車,叫做酷熊的奇怪玩意。從趙雪梅提及女婿和他的車時的口氣上判斷,這不起眼的怪東西 也算是比較有面子的奢侈品。
一路往東,七拐八繞走了大概二十分鐘,來到了李牧野位于城東的那幢房子前。看到這房子,就想起了烏蘭珠和琪琪格來,記憶的潮水一下子洶涌澎湃起來,想起當初為了娜娜拒絕了王紅葉,后來自己帶著兄弟老崔回來的時候,王紅葉的老媽還帶著工程隊試圖強拆了這里。
如今物是人非,王紅葉的老媽到底還是把這片區域規劃成了現在的樣子,而小野哥卻已經把自己給弄丟了。現在再看這房子,跟周圍的西式園林別墅景觀擺在一起,還真是有些不協調。
顏寶峰問道:“那個李舅,你帶鑰匙了吧?”
李牧野搖頭道:“沒帶,也忘了放哪了,不過沒關系,把鎖頭砸了就行。”
顏寶峰一皺眉,道:“這鎖頭是紅葉集團給封的,砸了怕不合適吧。”
“房子是我的,有什么不合適的?”李牧野說著話,走到大門前,鎖頭似乎是新的,也沒多想,抬手剛打算把鎖頭擰壞,忽聽左手方向有人大喊:“住手!”一個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匆匆跑過來,質問道:“你們是哪的?要干什么呀?”
李牧野瞧了他一眼,歪戴帽子斜瞪眼,一看就是跟顏寶峰一路貨色的主兒,道:“回家。”
“回,你回家你就回你自己家,你跑我們王董事長家來算怎么回事?”保安大怒道:“你他嗎是不是不瞎?看不見這門上有鎖頭嗎?這里是我們董事長王紅葉小姐的家,趕緊滾蛋!”
顏寶峰和趙雪梅這娘倆都有些傻眼,這保安一眼看過去,居然把他給認出來了,道:“你不是老顏家的大小子嗎?你小子不是在李寶庫那邊打工嗎?怎么個意思?突然跑我們這頭來踩一腳,是你的意思還是李寶庫的意思?”
“這房子是我的,他們是我帶來看房子的。”李牧野沒有理會這勢利小人,正打算繼續破壞鎖頭。
那保安火了,沖上來飛起一腳奔著李牧野的面門猛蹬過來,一看就是練過跆拳道之類花架子的主兒。
李牧野看都沒看他,反手一撥,就把這人倒推回去,摔了個大馬趴。
這家伙身子骨挺靈活,一骨碌身站起來,立即拿出對講機來喊話搖人,當著仨人的面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說道:“經理呀,趕快派幾個人到王董事長家這邊,李寶庫派了仨人在這邊搗亂,還把我給打了,你快跟上面匯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