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華徹底隱沒的下夜,繼昨日暴雨之后,黑壓壓的雷云又涌來,使得夜色更加的深沉,天穹如同一座失去了基底的炭山,隨時都會墜落的樣子,讓人感覺到分外的壓抑。
正德門與隱元門一樣,都有其獨特的作用。傳說人界第一次與阿修羅界交戰,當時的龍皇因為戰報送的遲而貽誤戰機,大發雷霆,斬了好些驛使與無辜的平民,就有大臣提出修建一座全新的城樓,用作收發箭鷹與戰時驛使的出入,正德門原本喚作“修德門”,意為替皇帝修養功德,少造殺孽,后來有一任龍皇覺得此名很是將他冒犯,遂改作“正德門”,且由于此門直通皇宮,從此以后就專供皇族成員進出。
作為皇族的象征,正德門幾經改造,猶如鐵桶一樣堅固,又極富建筑的美感。它擁有四個樓層,第一層最寬廣,如同一個大型的作坊,頭前開三尺高的窗,設三十幾架誅神弩。誅神弩研制者不用說,就是班固大師,名字很可怕,威力也很可怕。那弩有搟面棍粗細,長九尺,上載符箓,速度堪比飛劍,中者必死無疑。
第二層略小些,但也能并排二十座神火炮。燕盟兵臨城下那一天,就臨時把神火炮調集起來,另一面是存放炮彈的庫房,一排共五個庫,全部滿倉。
第三層還要再小些,也開著窗,只半尺大小,里面集齊了從整個龍皇境里精挑細選出來的神射手,都是萬里挑一的精銳。
最高處是一個八角亭子,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數十里外的情景。此刻這亭子里就站著四個人,分別是六御之首張靖甫,大禹學宮山主莊闊亭,奉天教徒干枯的伏見、饕餮的申吞。
莊闊亭極目遠眺,城樓下先是一段陡坡,此后平坦綿延,但地平線始終沒有出現敵軍的蹤跡,未知的狀況讓他感到心焦。他側目看了看張靖甫,后者神色寧定從容,不禁有些佩服他的養氣功夫,但是另一個憂心的情境又浮現——此人莫不是根本不關心龍皇朝廷的命運?他回想起一次跟姬御宇的密談,后者就表達過類似的擔憂。
“不知張大人怎么想,誅神弩、神火炮加上神射手,能否擋住離恨天的進攻?”他決定做個試探。
張靖甫聞言笑了笑,“星紋陣不破,離恨天除非是全盛時期,否則絕攻不進來。唯一值得擔心的反而是一個人。”
“誰?”莊闊亭道。
“李苦。”張靖甫道。
“李苦?”莊闊亭瞳孔一縮,他險些忘了此人。
張靖甫道:“現下可以肯定,當年便是張逸楓救走了李苦。李苦一定會出現,這說不定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硬仗,莊大人盡快做好準備才是。”
莊闊亭剛要說話,就聽到一個“咕咕”的叫聲,循聲一看,才發現是申吞的肚子,他不悅道:“修行者應盡量不食人間煙火,修為才能純粹。”
申吞吸吮著手指,呆呆地看了看莊闊亭,然后轉頭對伏見道:“伏見…可以吃 嗎?”
“桀桀桀…”伏見古怪笑著道,“他的肉太老了,磕牙。”
“肚子餓…”申吞委屈地說。
“真是麻煩,你的肚子就不能消停一下?”伏見雖然這樣說,卻打了個響指,自有一道風沙向下落去,從城樓上卷了一個士兵上來,丟到亭子后方。
申吞歡呼著撲上去,張口就要咬。
“住口!”莊闊亭想也未想地打出一記冷光,申吞在強烈的饑餓感下,仍然對危險有所感應,他停下進食的動作,提了士兵就翻滾到一旁,然后整個壓在士兵身上,像野獸一樣對著莊闊亭發出猙獰的咆哮,他的嘴也由此向兩旁裂開,瞳孔變成猩紅色,眼眶仿佛被黑夜浸染,變成了暗黑色,牙齒也變得跟尖刀一樣鋒利。
“桀桀桀…”伏見古怪笑著道,“人類,我勸你不要在他進食的時候打斷他,不然你跟你的士兵都無法得救。”
“妖孽,本座怕你們?”莊闊亭挑了挑眉,神境的氣息暴烈外涌,空氣都沸騰起來,第四層直接被無形的氣勁摧成平地。
“桀桀桀…”伏見的身子逐漸地化沙,充滿邪惡地道,“也罷,在李苦現身之前,就讓我陪你玩玩。”
“夠了!”
二者之間驟然又發生一道氣機,不知怎么就將雙方隔絕開來,定睛一看,嚯,城樓上哪還有別人,就只剩張靖甫了。
作為六御之首,莊闊亭從未見過張靖甫出手,而今只一道氣機,就讓他對張靖甫的實力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桀桀桀…二對二嗎,也不錯。”
“伏見先生還請住手吧。”張靖甫隔空伸出手,就有無形的氣罩將伏見所化的風沙收攏起來,他又轉頭對莊闊亭道,“莊大人想一想陛下此刻需要的是什么,一個兵而已。”
“莊大人救我!”那士兵聽了又驚又恐,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莊闊亭。
“一個兵而已?”莊闊亭難以想象六御之首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但他能想象到,如果姬御宇在這里,也是同樣的態度。他閉上了眼睛,不忍看士兵,“本座會善待你的父母…”
士兵絕望地呼喊道:“你們不是人!啊——”
慘叫聲持續了許久,但只一開始泄露一點,后面的都被隔絕。
“桀桀桀…”伏見邪惡又冷漠地笑著,“人類真是又丑陋又愚蠢的無可救藥的東西。”
張靖甫淡淡一笑:“正因為黑暗的存在,才將光明襯顯出來。沒有美麗、聰明的價值體現,哪有伏見先生痛斥丑陋、愚蠢的余地?人是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體,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善惡,取決于看問題的角度。”
“桀桀桀…”伏見怪笑說,“人類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我可不懂。你這話聽來就像儈子手說‘我砍頭是為了糊口’
一樣,充滿了令我作嘔的氣息。”
“伏見先生真是坦率。”張靖甫撫須微笑,“那么在下打個比方好了,假若莊大人不愿妥協,你我雙方勢必發生沖突,那么最終死的就不止一個。換一個角度看,莊大人選擇了妥協,卻間接救下了其他人的性命,何嘗不是一種大善?當然,我知道,任何人都不是天生就應該去死的,他只是運氣比較不好而已。更何況…”他轉頭看了一眼正在大快朵頤的申吞,“加害他的人,可是伏見先生的同伴。任何繞過兇手的指責,都是欺軟怕硬的偽善者,好比一個女人被侮辱了,人們卻怪她過分美麗。”
伏見發現,在口才上,自己完全不是對手,細想想也就伶牙俐齒的傀儡大王能與之爭鋒,可惜她不在。
莊闊亭又有些佩服張靖甫了,能把奉天教徒說到閉嘴的人,當世真是找不出第二個。可疙瘩在他心里很頑固,因為他很肯定張靖甫是錯的,士兵的死,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不作為,一個人的性命固然要比許多人輕,可倘若就此放棄,無異于謀殺,是共犯,拿被侮辱的女人比,純粹是混淆概念。
這些話他沒有說,因為在選擇妥協的那一刻,他已經是個殺人兇手了。這世間的善惡他分得清清楚楚,但只要是為了皇朝的存續,他可以付出一切,何況一點點良心的指責呢?
“他來了。”張靖甫忽然道。在這等守備力量下,需要他來發聲提醒的,也只有一個人了。眾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紛紛運足目力向斜坡看下去,果然從斜坡下緩緩走上來兩個人,一個貧苦的窮道士,一個背巨斧的小道童。
“桀桀桀…”伏見邪惡笑著發出嘲諷,“在奉天教我就看不慣你裝模作樣,你到底又不裝了,跑去給離恨天做走狗,怎么狗主人不出現,派你來向我們吠?”
莊闊亭道:“李苦,本座一直在留意你的行蹤,像你這種人,居然真的會受離恨天的支配,出乎本座的意料。”
“聒噪。”李苦一觸腰間舊長笛,狂烈的劍意向城樓斬上去。
“還是一如既往的火爆脾氣。”張靖甫笑了笑,抬掌去抓,就將那劍意給抹去。
“申吞,目標出現,該干活了。”伏見怪笑一聲,化作漫天的沙塵暴,向城樓下方沖了過去。
李苦眉頭微皺,顯然沒想到奉天教徒會在此,一旁的白星解下巨斧,悍然劈出一道在夜里相當醒目的寒光,風沙被一分為二,但又聽一聲興奮的叫聲,只見一個滿身是血的怪物躍出,向李苦兇惡地撲咬下來。
李苦抽出舊長笛一點,自有寒光迸現,申吞“嘭”一聲炸成了漫天的血沫。另一頭,被白星斬成兩半的風沙各自凝成一柄大刀,向李苦猛地劈落下去。還是白星,也不知她怎么動作的,兩柄風沙凝聚的大刀就化為齏粉…與此同時,漫天血沫驟然凝形,申吞因為痛楚而發出憤怒的咆哮,胸膛裂開,化作了猙獰的猛獸的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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