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看了看天色,才剛卯時,文書上寫著今天未時到書院報道,也就是還有三、四個時辰的余暇。
既然時間還早,他徑自來到怨鳶樓,這酒樓名字雖然怪了點,但食客著實不少。
此刻大堂內就有十來個錦衣公子,似乎都是各地拿了舉薦名額的修行者,他們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形容凌亂、活似乞丐的燕離。
燕離旁若無人般走到柜臺前,道:“掌柜的,有沒有獨院?”
掌柜的正在撥弄算盤,一聽來了主顧,連忙堆起笑臉,但抬起頭的一瞬間,他的臉就立刻拉了下來,道:“獨院當然有,但房資一天就要三兩銀子,你有錢嗎?”
燕離身上只剩兩個銅板,當然是,“沒錢。”
掌柜把眼睛一瞪,唾沫橫飛地大聲叫,“沒錢還敢來我們這里住店?沒錢你就應該到永和坊去,跟那些窮鬼一起擠在臭水溝里,運氣好,說不定能撿到一只死耗子,但你可得小心提防那些乞丐,因為他們會跟你一樣饑餓!”
“我有這個。”燕離不緊不慢地取出了雪簫,放在柜臺上。關鍵時刻,“嬌妻美妾”就派上用場了。
掌控還想再罵,可是定睛一看,不由雙目放光,但又立刻斂去,慢吞吞地說:“你什么意思啊?這里可不是當鋪。”
“那我去當鋪。”燕離冷笑一聲,拿起雪簫就走。
“哎,別別別…”掌柜連忙拉住他,“不過你這東西我不好定價,你想要多少?”
燕離伸出一只手。
“五百?”
燕離點頭:“不二價。”
掌柜目光閃爍,道:“好,五百就五百。”
事實上,五百兩還不夠雪簫簫穗上的一根毛。
燕離收了四百兩,押了一百兩做房資,又豪爽道:“順便去給我買兩套衣服來,要貴的,越貴越好。”
跟著小二來到一幢小院,進門就見寬敞庭院的左邊有一棵桃樹,右邊也有一顆桃樹。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小院臥房、伙房、書房盡有,品字排列、碧瓦覆頂、飛檐拱角、雕花門戶…看著就非常舒適。
“客官,您看滿意嗎?不滿意的話還可以再挑過。”小二哥熱情洋溢地說。
燕離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這里吧,你再幫我打一桶水上來,要熱的,越熱越好…”
“得嘞!”小二哥立刻去了。
沒多久,熱水就送來了,還有燕離交代的兩套衣服,士人清流慣常的裝束。
付了錢,燕離走進臥房。
環視一眼,不由微微一怔。這臥房的布局,端的是匠心獨具。
單從布置上看,給人一種精致到奢華的感覺。不是利用奢華物件擺出來的,而是每個擺設都恰到好處地襯托整個環境,每個角落都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門窗是由珍貴的上等楠木所制,天花板由松木搭出了典雅美觀的屋梁,在四個角垂下來四盞宮燈形制的花燈,共有六個角,由上等的絲質布帛包裹而成,每面都畫著山水樹木、花鳥魚蟲,非常的精美。
西面墻上掛著一幅《踏雪尋梅》,其下擺著個等人高的聽風瓶,插著幾株栩栩如生的火珊瑚,使得整個臥房的布景頓時明媚許多。
墻邊上便是內室以及繡著美人圖的屏風。
涼風從窗外徐徐而來,黃橙橙的陽光透過樹梢,灑落在竹制的席居上,渲出了點點金黃色的斑駁。
這等層次的布局,必然出自大師之手,難怪房價如此高昂。
燕離雖過慣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但該享受時,他絕不會抗拒。所以,他對這里很滿意。
閉了臥房的門,來到屏風后,脫去舊衣,泡入熱水中,頓時疲憊盡去,昨夜“發病”的后遺癥,也一起消散無蹤。
若是按趙成所說,娘親或許還沒死。
閉上眼睛,娘親的音容笑貌,好像浮現在眼前。
“梵兒不哭,娘在呢,只要梵兒不哭,娘就給你唱個曲兒…”
“梵兒,你看那天邊的晚霞是不是很美?晚霞雖美,卻近黃昏,再晚,回去的路就看不到了。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讓自己無路可走。”
“梵兒,娘知道你討厭練劍,但是啊,把喜歡的事情做出彩,那是理所當然的;把不喜歡的事情做出彩,那才難能可貴。”
“梵兒,你要切記,在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聲聲句句,刻骨銘心。因為破殼而出的喜悅,心底的溫熱,甚于熱湯。
片刻后,強行按壓心緒,逐漸恢復古井無波。
他的頭腦清醒過來,思考著下一步的事情。
書院報道以后,在永陵才算有個立足的身份,這是第一步。
但迫在眉睫的卻是詛咒。
他之所以知道八道灰紋是極限,是因為他能從死怨之力里面感受到八道意志,每次感受,他都有一種感覺,它們之中任何一個,只要伸出小指頭就能把自己碾成碎肉,興許還不用小指。
不需要猜測,僅憑感覺他就能夠知道,一旦被八道意志侵蝕,必將墮入無邊地獄。
下次發病,必死無疑,這就是結論。
不過,詛咒雖無法根除,卻能緩止,只要破境即可。譬如從六品晉入五品,立刻就能減去一道詛咒,這是已經得到測驗結果的方法。
說千道萬,最終還是脫離不了本身的實力。
說起來,燕山盜里邊沒有一個弱者,就算是十二個小統領里面,也有好幾個已經突破三品武夫,獨獨燕離這個龍首,卻還被困在武者六品,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他修煉的法門,他出生時就刻印在他腦海里的《太白劍經》,傳說是數千年前,最強神劍仙白空雪創立的法門。
可惜,只有第一篇。
第一篇的第一個內容,就是“領悟劍心”。如果沒有劍心,則無法進一步修行。
為了“領悟劍心”,他三歲開始練習拔劍,吃飯睡覺出恭,從沒離開過劍,可是十五年過去了,劍心是個什么狗屁,還是一竅不通。
劍心不成,修為永遠都無法進境,這是比死怨之力更大的詛咒。
如果沒有實力,即便有燕山盜做后盾,在永陵也將寸步難行,何況詛咒就像懸在頭頂上的利刃,隨時都會砍下來。
燕離不是沒想過換過一道法門,可他骨子里就有種不畏艱難的韌性。他這種人要么不做,要么一定要做到最好。
更何況,換修法門,就等于拋棄過去的十五年。
連過往都可以拋棄的人,還能記得住仇恨嗎?
當然,也可以先修習別的法門,一面繼續領悟劍心。但對燕離而言,不純粹的東西,永遠達不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他起身穿衣,來到院子里,他有些好奇,為什么這院子里栽的是桃樹,而不是別的樹。
但也僅僅是一個念頭,很快沉靜下來,長劍落于手腕,輕輕轉動,舞了一套基本劍術。
站在桃樹下,清風徐徐拂面,右手握劍,左手駢指,在劍鋒上輕輕滑過,觸感如同深夜的河水,但他卻不感到一絲恐懼,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安。
似乎只要有劍在手,眼前的一切礙難都成了紙糊的。
這十多年來他四處奔波,從未有一刻靜下心來感受,去體悟。
此刻突然有一種莫名的信念迸發,手中的劍也像似感應到了,發出輕微的顫鳴來回應。
劍鳴久久不散,在他耳畔。
燕離忽然一怔,腦海深處,不知道哪里來的一柄小錘子,“砰”的一聲響,像打破了一層雞蛋殼,隨后,像決了堤的洪水,有許多東西涌了出來,滿滿當當,撐得他腦袋發脹。
不適感漸漸退去,世界仿佛突然間變了,耳畔有喧鬧聲,仿佛樹葉樹枝樹干甚至圍墻泥土以及腐敗的枯葉…突然學會了說話,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燕離猛地打了個激靈,一個極不真切的念頭斜刺里撞出來,像是海面突起暴風,使心湖突然間澎湃起來,如怒潮翻涌,在胸懷激蕩著…
他的理智幾乎被突如其來的情緒浪潮淹沒,心湖底下有一個聲音咆哮著:
是你嗎?
這時恰有一陣風掠過,樹枝輕微搖晃,便有落葉輕緩飄落。
燕離甚至不敢呼吸,他怕一點點的雜音都會驅散此刻的感覺。
他似乎聽見了手中長劍發出來的細微聲響,不由閉上眼睛,黑暗中出現了無數線條,交織成復雜的脈絡,然而枯葉飄落的軌跡卻仿佛印在了心底。
寒芒乍起!
落葉無聲無息地裂成兩半。
他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落葉,在他的心底,卻掀起了比剛才更加洶涌的情緒狂潮,他要竭盡全力才能保住最后一點理智,在腦海里搜索著。
他記得《太白劍經》第一篇里面記載:萬物本無聲,因心而活,是為劍心。
是的,只有誕生“劍心”,才能體悟萬物有聲的境界。
那代表著什么?
代表著停滯多年的修為,終于出現了一絲松動。
不知是喜還是悲,他的臉上出現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突然笑了,聲音嘶啞,漸漸變成大笑,最后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狂笑。
笑聲里,卻滿是凄清孤絕。
這一天,他等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