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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二章 新茶說舊事

  天氣兒已經冷到個位數了。走在路上,哈一口氣,都能看到水汽。院里的一棵銀杏,早已經禿得干干凈凈,片葉不留了。

  老式的復式樓內,紅星小煤爐里的煤球燃著紅滾滾的火光,這樣的煤爐在大城市里幾乎已經絕跡了。爐子早已點了起來,被放上了一口小茶壺。鐵皮邊緣,仇聞貞還烤上了幾個大橘子。

  “我和老白,說起往事,已經大半個世紀以前了。那時候書畫還在興旺發展,行話里,三分畫七分裱,我跟他都是在臨安一家裝裱坊里討生活的。老白人聰明,跟著掌柜不到一年功夫,已經是店里的頂梁柱了,一些熟識的客人,都指名道姓要他來裱,我就比較笨,學了五六個年頭,連漿糊都調不好。你要知道,裝裱的關鍵就在手藝和糨水的調配。

  后來店里來了一位老先生,說看老白聰明伶俐的,想要教他治印,我和他睡在伙計連鋪的一頭,那天晚上,我敦畫心的時候,將一副畫弄破了,那時候啊,想死的心都有,俺娘在鄉下又病了,需要往家里匯錢,我裝裱有學不好。老白跟我關系好,那晚悄悄跟我說,他已經和那個貴人說好了,把這個學印的機會讓給我了,至于成不成器,就看我造化了。鐘岳,你知道在那個時候,裝裱匠人和搞印學的,身份地位是多大的差距嗎?”

  仇聞貞說著,那一塊濕布握住壺把,將水倒在竹盤上的茶具上,慢慢洗滌著,“我知道,老白他是可憐我,但是他說是不想離開裝裱書齋,說裝裱賺錢,但傻子都知道,那能有可比性?所以我那晚就跟他說過,我仇聞貞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就欠他天大的人情,以后什么條件都答應。”

  鐘岳聽完仇聞貞的娓娓道來,沒想到蝸居在蘭亭樂池,做著小布人偶的白老頭,居然還這么講情義。

  “你剛才說,老白哥他紹興?”仇聞貞若有所思地問道。

  “恩。在蘭亭樂池,做著小布人偶,經營一家工藝品店吧。”

  仇聞貞嘆了口氣,眼里一副扼腕,“看來他還是忘不了啊…”

  “忘不了什么?”

  “那時候,書齋里掌柜的女兒,特別喜歡布偶,那時候我和老白都喜歡那個小妮子,可惜啊…后來當我再去找那家裝裱店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了,幾方打聽,才知道東家生意倒閉,至于閨女也嫁給了一個商販,就是那時候起,老白也杳無音信了。”

  鐘岳聽著這個故事,雖然老套俗氣到聽完開頭就能猜到結局,但是在那個年代,身不由已的事情,并不少見。如果老白去學治印,沒準真的能抱得美人歸。

  仇聞貞沏好茶,替鐘岳倒上,“你又是怎么認識他的?你姓鐘又不姓白,這種恩情,以老白的性格,斷然是不會輕易相送的。”

  鐘岳將自己和老白頭的事情娓娓道來,聽得仇聞貞也是眉頭頻皺。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從治印上突破書法的瓶頸?”

  “恩,是這樣。”

  仇聞貞點了點頭,“印從書出,只是鐘岳,這條路恐怕不會比你單從書法來尋找突破容易。”

  “這個我有信心。”

  仇聞貞嘆氣道:“既然老白都這么豁達地把人情給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你放心,這個‘人情債’我一定會還。”

  鐘岳聽著話里的味道不太對,說道:“仇老,您若是不想教大可以不用勉強。我在徽州同樣認識歙派的傳人,小篆李。”

  仇聞貞輕笑道:“倒是有骨氣。不過小李若是論起輩分來,得算是我的徒孫輩。”

  仇聞貞將表皮有些烤焦的橘子剝開,吃了兩瓣,說道:“放心。我這輩子又不是沒收過徒弟,只是我這個師父的耐性沒磨光,那幾個徒弟的性子已經磨個精光了,后來我就懶得收徒了,沒那個精力了。真正出師的,沒有一個。所以你既然要跟著我學印,規矩咱們還是講好,我還是不會因為你是受故人之托,對你有絲毫懈怠,還是照老規矩來,不能毀了我們浙派的名聲。”

  “還有呢?”

  仇聞貞說道:“還有的話…就得看你天賦了,雖然你有書法功底,但是可能十年八年,摸不到刻刀,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十年…摸不到刻刀?”鐘岳咋舌,這是什么操作?學治印,難道基礎功不是練習刻法?

  仇聞貞笑了笑,“怎么?怕了?所以我說你想走這條路,不比你潛心學書來得容易,但是我敢說,如果你將來真的搗鼓出什么名堂了,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鐘岳望向老舊的有色玻璃窗。依依東望,柳梢娥對他的諄諄教誨,望的是畢其一生的成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這樣大恒心大毅力,才能資格挑起振興書道的這桿大旗!

  “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拜師禮鐘岳已經熟得不能在熟了,如今系統內有王珣、王希孟、徐渭、文征明、鄭板橋、金農,而現實里有張來福、曹丹青,現在又多了個仇聞貞,各有所長,師父加起來,整兩桌麻將都還能多一個人…

  “禮數倒是有模有樣的,不過聽你說,你還跟著滬上的一個老教授學畫,這兩頭跑,你吃得消?”

  鐘岳笑道:“您放心,我寄點東西回去,立馬就讓他老人家沒話說了。”

  仇聞貞輕笑道:“哦?我怎么就不信呢?”像他們這樣的歲數,對于名利錢財,那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浮云了,可能對于弟子的栽培,尤為看重。雖說書畫印三者相通,但是除非是一代大師,不然要做到三者皆出類拔萃,少之又少。

  鐘岳坐下來,剝了個烤好的橘子,吃了一口,嘴巴呆住了。

  “咳咳,這烤橘子這么難吃…”

  “我來治氣喘的,不然你以為呢?”

  鐘岳嘴角抽了抽,看來得怪自己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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