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中,明亮的星幕低垂于平坦而荒蕪的原野之上,攜帶著腐壞氣息的破舊三菱皮卡沿著公路繼續前進。四周沒有絲毫現代社會的痕跡,道路的兩側沒有路燈,也沒有貼著反光條的護欄,路況也不是很好,時不時就會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段,然后就是“砰、砰、砰”的噪聲喧鬧了寂靜的夜晚。
如果不是前面有一輛壞了尾燈的廂式貨車,成默真覺得自己正處在與世隔絕的無人區。坐在副駕駛的成默,看著前面這輛應該報廢的廂式貨車右側的尾燈已經完全壞掉了,左側好的那只尾燈也蒙著厚厚的灰塵,一點也不亮,在三菱前車燈的照耀下就像是一塊蒙塵的紅色塑料片。
倘若在高速上行駛,這樣的狀況非常危險,后車稍一不注意,就會造成追尾。但在敘力亞公路上倒是沒那么可怕,畢竟路況不允許速度達到能讓心情自由自在的七十邁(112.63公里/小時),只能維持著二、三十邁的樣子,才能保證行車安全。
但這也著實太慢了點,在華夏,即便是兩車道的國道也不至于開這么慢。
前面的散落著彈孔的廂式貨車攔住了成默的視野,連唯一能夠借以慰藉的星空都無法瀏覽,這叫成默感覺自己正坐著潛艇在深淵般的海底龜速行駛,而前面那輛廂式貨車就像一只巨大的燈籠魚(深海鮟鱇),在遇到爛路時,那唯一一點紅光就在濃墨似的黑暗里搖晃如風中的燈籠。
這樣壓抑的場景,加上時不時就要彈跳抖動,讓成默感覺皮卡隨時都會散架,于是他這么有耐性的人都覺得渾身難受。他有些不解前面的貨車開的很慢,一旁也沒有車輛行駛,為什么哈立德仍然沒有選擇超車。
于是成默扭頭看了全神貫注正在開車的哈立德一眼,剛才他和守衛關卡的敘力亞士兵交涉時還算鎮定,給錢的姿勢也很是熟練,讓成默有些刮目相看,只不過對于十九歲的青少年來說,哈立德熟練的叫人有些心疼。
“為什么不超車呢?”
“阿什卡爾大叔叮囑過我,這樣安全一些。”停頓了一下,哈立德又解釋道,“這樣萬一遇到反正府武裝他們就會優先攻擊大貨車,我們就有機會逃生了.....”
這樣的理由成默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是低估了敘力亞國內的危險性,皺著眉頭問:“不是都簽了停戰協議了嗎?在正府軍的控制范圍內還這么危險?”
哈立德苦笑道:“大規模的戰役是暫時停止了,小規模的從來沒有停過,今天不是正府軍在打自由軍,就是酷兒德人在和努斯拉派火拼,要不就是勝利陣線和深水旅大打出手,最猛的還是IS,他們每天都在搞事,只要不夠極端的組織他們都要干。就算是在大馬士革也不安全,更何況這里還算靠近反正府軍控制區.....”他抬起右手拍打了一下方向盤,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已經認命般的低聲說,“反而哪天沒有打仗才叫人害怕。不過也沒什么好擔心的,這條路是重要的運輸線,軍隊的保護還算嚴密,反正府武裝最多就是遠距離的發射點炮彈,或者利用無人機搞事情,一般情況下也不會用到無人機,除非是很有價值的目標.....”
成默倒是知道正府軍的背后支持者是恩諾思,酷兒德人的背后有燈塔國,而IS背后則有原教旨沙烏地國家的金援和人力援助,至于努斯拉派、勝利陣線和深水旅,他則不怎么了解。不過就算不了解,成默熟讀歷史,也能大致猜的出來,背后肯定有國外勢力的支持,不外乎以瑟列、圖爾齊這些周邊強國和法蘭西這樣的前宗主國。
如此悲慘的國情,身為敘力亞人必然不會好受。精神上的屈辱感到在其次,因為朝不保夕所產生的焦慮,以及身體上必須面對的無窮困厄,才是痛苦的根源。
這個瞬間成默有些失神,他想起了華夏近代史,那是他最不喜歡閱讀的歷史。他凝視著前面那輛廂式貨車光芒暗淡的左尾燈,心想:歷史從不糾錯,不過是個不斷重復的循環,這真是個叫人失望的事實。他忍不住嘆息道:“一百多年前華夏也是這樣,甲午戰爭之后,列強在華夏劃分勢力范圍,整個華夏都被瓜分。后面趁著第一次世界大戰,列強無暇東顧的時候,華夏完成了資產階級革命,推翻了滿清統治,但華夏并沒有變得更好,形成了北洋軍閥割據,而這些軍閥背后也站著外國列強,在它們的操縱下,軍閥之間連年征戰,爭斗不已,那是整個華夏歷史上最黑暗、腐敗、民不聊生的時代,比起來,現在的敘力亞也許還好上那么一點點......”
“華夏?”哈立德有些驚訝。
成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太過放松和投入了,完全忘記了目前是一個德意志人。但這在身經百戰的成默面前根本算不上問題,他十分自然的聳了聳肩膀解釋道:“我的......前妻......是華夏人,所以我對華夏很了解,也有很深的感情。”
他目前所扮演的身份雷克茨卡和雅典娜所扮演的溫蒂是夫妻,因此他只能給謝旻韞安排一個前妻的身份。
哈立德絲毫沒有懷疑成默,不以為意的說道:“我知道華夏,他們援助了我們敘力亞非常多的物資,還為我們修建了不少難民營,電視上有報道過,我家的不少生活用具就是領的華夏捐贈的,還有手機,我的手機就是小米的,不過在拉塔基亞有信號的地方很少,還常年沒有電,基本沒有什么用,只有去大馬士革了才能用得上......”
成默終于知道那些熟悉的搪瓷水杯從哪里來的了,他笑了一下說道:“華夏是個愛好和平的國家。”
“那他們為什么不幫忙制止戰爭呢?大家都說自己愛好和平,為什么就沒有人愿意幫幫我們呢?”
哈立德的語氣中并沒有幽怨,只有迷茫。成默沉默了好一會,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誠實的回答這個問題。作為個人,行事會被道德、情感等等因素所左右,但作為國家,人類的集合體,行事準則只有利益。
這個答案實在過于冰冷和無情,于是成默便說道:“大概是大家都打不過燈塔吧!畢竟燈塔擁有這個世界最強大的武力.....”
汽車里的氣氛陷入了有些窒息的沉悶,那股難聞的腐臭味道愈發明顯了,成默打開了車窗,讓清新的冷空氣灌了進來,吹開悶熱的空調氣息,那股淡淡的腐臭味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再次駛過一段爛路,“哐、哐、哐”的震顫聲在午夜格外響亮,成默也感覺到了令人不適的顛簸,不得不抓緊了扶手。
“這是坦克碾壓過去所造成的。”哈立德的聲音在冷風中發顫,也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坦克駛過的畫面而恐懼,還是因為汽車行駛的不夠平穩,“在我十五歲之前,我也不知道戰爭是什么樣子的,只在書本和電影里看見過戰爭的樣子,那時候我最愛的玩具就是一把能發出‘突、突、突’聲音的玩具槍,我的父親很愛看書,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喬治·馬丁,我們家里原來有喬治·馬丁的全套作品,《冰與火之歌》、《光逝》、《風港》、《圖夫航行記》,受到父親的影響,我小時候也很愛看書,甚至還幻想過成為一個作家。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生活真是幸福,雖然我媽媽總是很嚴厲,非常在乎我的成績,讓我沒有太多時間看故事書,看電視劇,但只要我考試不錯,假期里總有時間能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悠閑的看一整天書,看一整天電視。但這一切在我快十二歲的時候全都變了,我記得很清楚,剛開始電視上、報紙上都說敘力亞沒有受到突力斯和艾及的影響,社會非常穩定,然而就在一群參與游行并在墻上圖畫翻正府涂鴉的中學生被捕之后,事情就急轉直下,全國各地游行不斷,但大家都還抱著理性的態度,沒有人想過要訴諸武力,但隨著臉書、油庫上不斷有各種各樣關于正府的負面新聞爆出來,大家對正府的容忍度越來越低,直到2011年4月17日,在霍姆斯一座寺廟前面,一群暴徒槍殺了40名示威者。誰也不知道那些暴徒是誰,正府說是沙比哈暴徒,而網絡上說是當地的便衣警察。如今事實是怎么樣已經不再重要,總之從那一刻開始一切都變了,之前是抗議,之后是起義。剛開始正府還能控制的住局勢,當教派之間的仇殺開始以后,事情就開始失控。但那是我們的生活還勉強能夠繼續,我就在暴亂不斷殺戮不斷的環境中上學,隨著正府軍對反對軍的打擊,局勢開始反復,時好時壞,我還天真的以為動亂馬上就要結束了。然而2018年4月14日,燈塔、英格蘭和法蘭西對大馬士革發動了空襲,我在大馬士革的嬸嬸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說,得想辦法離開這里,戰爭爆發了,死了很多人,很多人的家都沒有了,盡管狀況一直都很糟糕,各派打來打去,但大家還沒有絕望,生活秩序勉強還能維持,強大的燈塔、英格蘭和法蘭西介入,讓整個敘力亞都陷入了恐怖的戰火。我第一次在我的父母眼中看到了驚恐,他們把我和姐姐全都叫了起來,半夜就開始收拾東西,我當時還沒有睡醒,有點不開心,不過我還是一邊抱怨一邊努力的開始收拾東西,我的玩具,我的書,還有我養的那只叫‘衛士’的小狗,但在上車時候我媽媽把我的東西全都給我扔了,我抱著‘衛士’不想放手,從來沒有打過我的母親直接給了我一耳光......”
說到這里哈立德停止了敘述,因為前面的廂式貨車已經緩緩停了下來,哈立德也踩了剎車,將車停在了廂式貨車的后面,他拉起了手剎抱怨道:“原來從拉塔基亞到大馬士革最多只要十多個小時,現在至少要一天,還是在不堵車和沒有發生意外的情況下,三百多公里路有幾十道哨卡......真是糟糕透了。”
“后面呢?”坐在后座一直沒有出聲的雅典娜忽然開口問道。
“什么后面?”哈立德愣了一下,隨后反應了過來,“后面我哭了,一邊哭一邊逃命.....”
成默看了眼后視鏡,雅典娜正盤腿坐在后座,像是打坐的姿勢,兩個人的眼神在鏡中相遇,成默心有靈犀的問:“那你母親要你扔掉你的小狗,你扔掉了沒有?”
“哦!當然沒有。”哈立德聳了下肩膀,“見我哭了,媽媽也哭了起來,說自己的命都顧不了了,還哪里能管一條狗的命。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知道哭,后面爸爸允許我將‘衛士’抱上了車,只是告訴我如果衛士過不了邊境,就必須把衛士放掉......”
成默搖了搖頭說:“你們走的太遲了,戰爭沒爆發之前還有機會離開,等到戰爭爆發就哪里都去不了。”
哈立德嘆息了一聲說:“是啊!我爸爸也很后悔,去圖爾齊邊界的路上全是人和車,大家都在逃。我坐在車上看到好多人背著行囊都在逃,有些人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只是跟著人群逃,像是被狼驅趕著的羊群,每個人都在想著趕快離開這里,但真正能離開的沒有幾個,很快我父親就收到了邊境已經被封鎖的通知,有人說不如想辦法坐船,坐船去塞浦路斯。不得已,我們還沒有趕到邊境就只能掉頭又回到家里。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城里已經發生了暴亂,街上到處是被毀的警車,還有......尸體......”哈立德干笑了一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尸體,和在寺廟里安詳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樣,他們橫在馬路的中間,睜著雙眼,幾乎看不到瞳孔,只能看到霧氣一樣的眼白,還有滿身的彈孔......”
成默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被槍殺的尸體時差點嘔吐,那還是在莫斯科,現在回憶起來竟如此遙遠。他想起了李濟廷對他說過的話:“死亡不可怕,人的一生雖然極少看到死亡,卻始終伴隨著死亡;戰爭也不可怕,戰爭幾乎和我們人類一樣古老,可怕的是人心,當我們失去理性,變身為野獸或者機器的時候,人就不在是人.....所以千萬不要讓獸性的本能占據我們的內心....”成默又想:“可是如果不變成野獸就無法活下去該怎么辦?”
這時皮卡已經跟著大貨車緩慢行駛到了關卡前,有了第一次過關卡時弄的通行證,加上哈立德又給士兵塞了錢,這一次還算順利,沒有停下來等很久,他們就安全的通過了關卡。
三菱皮卡跟在那輛廂式貨車后面沿著公路繼續向前,哈立德拉開了一些和前面的廂式貨車的距離,于是視野開闊了不少,這叫成默的視野不在那么壓抑,像是隨時都要準備好被塞進車底。
夜風如水,不停的從車窗里流進來,吹得三個人的頭發都在亂飛。哈立德撓了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是不是我說的話太無聊了?”
成默搖了搖頭,“不,我對你在戰爭中經歷了什么還挺好奇的。”
“現在想起來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回到家我爸爸嘗試著找能夠離開敘力亞的船,船票價格高的嚇人,還只收美元和歐元,我們家有七口人,根本支付不起那么高的船票,我爸爸只能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賣掉,汽車、我媽媽的黃金首飾、還有電器,能賣掉的全賣了,只剩下一些囤積的食物實在不能賣,其他的全賣了,但敘力亞元兌換美元、歐元的匯率一天天上漲,甚至根本就兌換不到。我第一次看見他給別人跪下,他痛哭流涕,拿著一袋子錢就是希望能換點美金,歐元,至少能買兩、三張船票,把我和姐姐送走,但那人只是搖頭,說只能用黃金換,敘力亞元不收了。”
哈立德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緘默了須臾,調整好了情緒才繼續說道:“我從小到大都非常非常崇拜我的父親,我認為他無所不能,就像超人一樣,什么事情都難不倒他,但那天才知道我的父親不過是個普通人,他能賺錢買小汽車,能送我進天主教學校,還能買靠海的小樓,但卻沒辦法帶我們離開。”
“我們無處可去,只能躲在家里,街坊鄰居沒有能逃出去的也都回到家里。我們那里并不是主戰區,港口那邊才是,白天還稍微好點,只有接連不斷的槍聲,但夜里格外嚇人,我打開窗戶就能看見一顆顆流星一樣的導彈落在城里,剛開始每次炸彈爆炸我都會尖叫著躲到地下室,后面慢慢習慣了,我就會分辨導彈的方向,如果不是朝著我們這里來的,我就只是在床下躲一躲,如果是朝著我們這里來的,我就趕緊去地下室。我記得離我最近的一次爆炸就是阿什卡爾大叔家被導彈擊中的那次了。我躲在地下室,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我以為戰爭就是在我們家院子里爆發的,我的父親和母親不停流淚不斷的大聲的念誦著禱文,我平時禮拜從來不怎么用心,那一次是真的慌了,我從來沒有這么虔誠的祈禱過,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求求造物主救救我,不要讓炸彈落到我們家。”
“那一次真的很幸運,整條街就我們家的房子沒有被破壞,也只有我們家的人沒有受傷,但其他人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那么多哭聲,那哭聲比槍聲還可怕.....”
“后面就是日復一日這樣恐懼的生活,隨著戰爭的繼續,大家逐漸的習慣,戰爭時而激烈,時而平淡,但都沒有人敢輕易出門,即便是房子被炸成了廢墟,也都只能躲藏在家里。人越來越少,無論是正府軍還是反對軍都在抓男人入伍,在酷兒德人控制的區域,就連年輕的女性也得參軍......”哈立德吐了口濁氣,苦笑了一聲說道:“我長得比較瘦弱,看上去年紀比較小,但還是因為年齡已經到了十五歲,得應征入伍,最后是我爺爺頂替了我去參軍。他說他已經活夠了,就算讓他去做人肉炸彈也無所謂。”
“再后來,局勢變得沒那么糟糕了,也可能是我們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但被強行應征入伍的父親卻傳來了死訊,他死的并不英勇,就是在巡邏的時候,遭遇了炮彈襲擊,就連敵人都沒有看清楚,就非常不幸的倒下了。我爺爺也因為瘸了條腿被放了回來。日常擔驚受怕的母親哭著說終于不用擔驚受怕了,他去了造物主的花園,她遲早也會跟著去。家里也沒有太亂,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做好了自己或者其他親人死去的準備。寺廟里早已經沒了教士,我們只能自己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將父親掩埋掉,也是用的這輛車,把父親的遺體拖到了剛才我們路過的山腳下。爺爺告訴我,父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帶我們離開這里。”哈立德頓了一下,像是許愿般的輕聲說,“所以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攢夠錢,帶我的家人離開這里.......”
哈立德令人同情的往事并沒有博得成默太多憐憫,他向來沒有心。對于他來說,他只是在深入一個飽守戰亂的國度,深切的感知現代文明剝下了虛假面孔時的真實模樣,以及處在戰爭中的人類心態。
當然,一切順利的話他也不介意幫助哈立德實現他的愿望,但并適合在眼下說出來,因此他只是意味深長的低聲說道:“希望你早日實現你的心愿。”
“謝謝您,雷克茨卡先生。這些話也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我的同學死的死逃的逃,現在還能聯絡上的已經沒幾個了,認識的人里面就屬我家最幸運,都比我都要慘的多,想傾訴也沒有地方傾訴......”
成默點了點頭說:“能夠理解。”
“也許我們應該換個話題,聊點沒有那么沉重的。”哈立德笑了一下,他的心情像是輕松了不少,猶豫了一下,他問道,“雷克茨卡先生,你們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拉塔基亞呢?你們直接到大馬士革都稍微好一點。”
“我們也是不得已,原本我和我妻子的目的地是貝魯特,但因為乘坐的船出了點問題,不得不在拉塔基亞下,要不然我就得在船上等待不知道多久,為了節約時間和金錢,不得不下船,先去到大馬士革,再轉道去貝魯特......”
“原來如此。我就說怎么會有游客來我們拉塔基亞,幸好你們沒有在城里逛太久就被我妹妹看見了。當時我正在城里賣仙人掌果,她跑了過來告訴了我,我想這是個賺錢的機會就趕緊追了上去,當時我還有些害怕你們被IS或者黑旗軍、圣戰旅的人看到,那樣就麻煩大了。”哈立德感慨道,“萬幸沒有......”
成默清楚中東世界和西方世界綿延了上千年的恩怨,可對于現今敘力亞的勢力范圍劃分并不太了解,于是不著痕跡的引導哈立德談論關于這方面的事情,兩天的熟悉和剛才的交談讓哈立德完全沒有初見時那么拘謹,對成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僅聊了有關敘力亞的事情,哈立德還描敘了自己對敘力亞之外的世界的向往,他想象自己能去到歐羅巴,能在真正的自由世界生活,能吃牛排和精美的點心,還能給姐姐妹妹買漂亮的裙子。
他說他有親戚已經到了德意志南部的德累斯頓,親戚們在那邊的生活很好,德意志正府給他們安排語言課,還給他們安排了住宿、食物還每個月都發一些錢,最關鍵的是在那里在也不用懼怕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威脅。
“我現在聽見煙花的聲音都會害怕.......”說到這里哈立德轉頭看著成默笑的很單純,“幸好你不是燈塔人,而是德意志人,如果你是燈塔人或者英格蘭、法蘭西人,我不會幫助你們,說不定你們會被人吊死在拉塔基亞,還會被制作成視頻,被半島電視臺播放......”
成默深知哈立德并不是危言聳聽,只是在陳述一個比較極端的可能性,對此他并沒有覺得可怕,只是覺得每個人類都是充滿矛盾的個體,好比哈立德,既憎恨著外面的世界,又充滿了向往;既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腳下的這片土地,又難以擺脫骨子里對它的眷戀。
大概人類是極其需要歸屬感的動物,害怕孤獨,想要溝通,為了不被群體所拋下。就像哈立德和他的家人,明明是開放的信仰者,但為了不被排斥,不得不變得極端。通過自我的犧牲和妥協去獲得短暫的安全感。
但時間久了,內心的空洞就會越來越大,要么你會變本加厲的去迎合這個群體,以獲得更多的認同;要么你就會選擇逃離.......
國家、民族是每一個人最基本的歸屬感。
曾經成默以為只有強大的人才能無需虛假的歸屬感,安然的走向孤獨。現在看來歸屬感源于人類自身對安全感的熱切需求,按照馬斯洛的理論,如果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愛以及尊重這種缺失需求得不到滿足,高層次的成長需要也很難發展.......
具象化的說,當一個普通人生活在敘力亞這樣基礎需求都難以滿足的國度,是不可能獲得成長的。
它曾經可以,現在不可以。
因此國家和民族并不是想象的共同體,而是切實能夠提供歸屬感的真實的人類集合。
成默作為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古典主義自由者,并沒有什么的家國情懷,在他看來愛國在大多數情況下確實是一門生意,不過這門生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
作為普通人來說,愛國是必須的選項,因為每個普通人都和能夠提供給你歸屬感的國家深度綁定。只有國家好了,這個國家的每個人才會受益,才能跟著變好。當國家變得不好時,那些有錢人可以隨時離開,受損最嚴重的則是組成這個國家無法離開的每一個人。
因此恨國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收了錢的;一種是無可救藥的蠢貨。
成默當然是聰明人,按照“帕斯卡賭注理論”,他怎么都會熱愛祖國,即便他渴望獲得真正的自由,也深知自己無法剝離出生時就自帶的屬性,也無法忘記他生活過的地方,相處過的那些人。
即便經濟衰退,文明消亡,他也不可能忘記岳麓山上那些領養牌,無法忘記湘江河畔的母校,無法忘記乘坐過了無數遍的202路.....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鄉愁”........
又過了三個關卡,在第五個關卡時,時鐘轉到了二十二點。因為成默和雅典娜都不會開車,沒辦換駕駛,哈立德只能把車停在了關卡不遠處的荒野之中。
敘力亞晝夜溫差極大,白天尚有十六、七度,到了夜晚氣溫驟降到了只有一、二度,荒原之上沒有任何遮擋,冷風肆掠之中更叫人覺得冷。車子又不可能怠速下開著空調,早有準備的哈立德便從卡車拖箱上搬了柴火下來,接著又拿起軍用鏟輕車熟路的在車邊挖了一個坑,清除掉了附近的雜草,隨后在淺坑里堆好了柴火,淋上汽油,片刻之后,原野之上便升起了溫暖的篝火。
做完這一切不過才十多分鐘,車廂里的余熱還沒有散去。成默和雅典娜下了車才覺得天寒地凍,趕緊靠近了熊熊燃燒的火堆旁。
哈立德搬了三個軟墊和三張毯子下來,給了成默和雅典娜各一個,就將自己手中的軟墊放在皮卡的前輪處,背靠著前輪坐了下來。
整個皮卡能靠的地方也就只有前后輪,成默和雅典娜如果不想被冷到,就只能一起坐在后輪處。雅典娜可不像成默那樣會想那么多,徑直就趟過雜草踩著砂石走到了后輪處,彎腰將軟墊擺在了地上,隨后坐了下去。
成默站在篝火旁左顧右盼,哈立德已經閉上了眼睛,自己總不可能跑過去和哈立德擠在一起,那就只能選擇去車廂里挨凍,又或者厚著臉皮和雅典娜擠一擠......
他終究不是厚臉皮的人,左思右想了須臾,還是拉開了車門,鉆進了車廂。打下了副駕駛座椅之后,成默蓋著毯子躺在了座椅上。這樣的姿勢舒服是舒服,但沒開空調的車廂似乎比野外還要寒冷,成默不得不將毯子卷在身下,把自己緊緊的包裹了起來。
徹骨的寒意讓毯子和衣服都顯得格外冰涼,成默打著寒顫無法閉上眼睛,窗外的篝火倒映在玻璃窗上,依稀中那些騰起的火星乘著風直升天幕,和明亮的銀河融成了一片永恒的光。
成默心想:等拿回了烏洛波洛斯,一定給自己弄一個可以散發熱量的技能.......
即便是在無人區一般的莽莽荒野,清晨時分也有宣禮的梵音在唱響。
成默睜開眼睛就看見哈立德跪在墊子上,面朝東方在做晨禮。不遠處的哨卡屋頂一個鐵皮大喇叭,正有歌詠聲源源不斷向著四面八方傳播。成默凍了一夜,沒怎么睡好,干脆就裹著毯子下了車,篝火被哈立德加了柴,燒得正旺,彌漫著木柴味道的煙霧讓手腳冰涼的成默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他走到篝火旁,回頭看向了雅典娜,她靠著后輪似乎還沉浸在甜美的睡夢之中。
淺白的晨光暈染了天際線,火光映襯著她臉,雖然面容輪廓不是她原本的樣子,但成默的眼中卻能清楚看見雅典娜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他駐足了片刻,見那條素色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她的腰間,成默放輕腳步,走到雅典娜的身邊,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把毯子給雅典娜拉到了肩頭。
雅典娜睜開了眼睛,稍稍抬頭注視著成默,那雙幽深的藍色瞳孔在將醒的玄色中如啟明星般透亮。
也如啟明星一般遙遠而淡漠。
成默頓覺尷尬,心想自己真是不該多此一舉,又俗又傻,還有點做作。可剛才他怎么沒有考慮這么多?他連忙直起身子,彎著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說道:“你還可以睡一會,我去把餅和羊肉串給你熱一熱。”
雅典娜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沒有出聲,繼續靠在車輪上休息。
即便是在干燥的敘力亞,清晨的冷空氣中也帶著一絲濕潤的氣息,成默從車廂里提出了原本是裝酒精的塑料壺,現在這里面裝滿的是燒開的水。
拉塔基亞至今還沒有恢復自來水供應,每天的水必須去固定地點去自己打,這些打來的水比華夏的礦泉水還貴,并且還不能直接使用,還得先用過濾器過濾一遍,再燒開才能飲用。成默把這一壺昂貴的水放在一塊稍大石塊上,又從雅典娜的背包里拿出洗漱用品,在冷風中刷牙洗臉,收拾好自己,再把雅典娜的洗漱用品給她在石塊上放好,便走到篝火旁開始烤馕和羊肉串。
馕和羊肉串都是哈立德的母親已經做好的,只需要加熱一下就行,但在野外,即便有火,加熱也殊為不易。
為了雅典娜能夠吃上一頓熱飯,成默拿了軍用鏟重新挖了個坑,找了幾塊石頭,放置在坑的周圍,在坑底鋪滿了柴火,做了一個簡易灶臺。接著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塊稍微平整一點的石頭,趁著哈立德不注意,用七罪宗將軍鼓大小的石頭削成了一塊異常平整的石板,隨后用水把石板洗干凈,放置在了簡易灶臺上,稍微調整了一下坑邊的作為支點的石頭的位置,讓石板能夠平穩的放在上面,一個用于做“石板燒”的灶臺就完全做好了。
成默找來了汽油引燃了柴火,就等著火將石板完全加熱。火勢很大,灰色的石塊很快就被燒的漆黑,成默趕緊拿來羊肉串,挑出一些比較肥的,在石板上煎出羊油,于是荒原之上便升騰起了香氣四溢的炊煙。
聞到香氣的雅典娜,馬上就不睡了,裹著毯子,走到了成默身邊,在晨曦中注視著石板上的羊肉和烤餅,裹著孜然和香蔥的羊肉在石板上滋滋發響,浸了油脂的烤餅變的焦黃,羊肉香氣和小麥香氣混在一起,令人唇齒生津。
雅典娜吞咽了一口唾液,目不轉睛的盯著羊肉和剪碎的烤餅問:“什么時候吃飯?”
蹲在石板旁邊的成默抬頭看了雅典娜一眼,笑著說道:“你先去洗臉刷牙,等你洗完臉,刷完牙,就能吃了。”見雅典娜飛快的轉身,成默又說道:“東西我都給你擺在那邊了。”雅典娜頭也不回的點了點頭,走到放著洗漱用具的石塊旁,成默已經將香皂、牙膏和牙刷都整齊的放在了石塊上,只不過沒有矯情的幫雅典娜把牙膏擠上。
這時哈立德早已做完了晨禮剛剛洗漱完畢,看了眼正在做飯的成默,哈立德搖頭晃腦的笑道:“雷克茨卡叔叔對您真好,這在我們敘力亞可是難以想象的......”
正在擠牙膏的雅典娜停住了動作,低聲問:“為什么?”
“在我們敘力亞,這些事情都是女人做的。”
雅典娜認真的說:“也是仆人應該做的。”
哈立德沒想到只是想要說句好話,卻讓自己陷入了窘迫,他撓了撓了頭,“不一樣,雖然我沒有談過戀愛,我也知道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但我媽媽總說,外面的食物沒有愛,只有家人做的食物才有足夠的愛。”
雅典娜皺起了眉頭,一臉的不解。
哈立德笑了下說道:“仆人或者廚師做飯,對他來說只是工作,沒什么好值得開心的,但親人、愛人不一樣,我記得我父親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的時候,我媽媽總是會認真準備很久,一大早就去菜市場,挑我父親最愛吃的那些菜,買最新鮮的,做飯的時候她也是滿臉愉悅,尤其是在看著我爸爸吃飯的時候,總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哈立德攤了下手,看了看成默,“我也說不清楚愛藏在哪里,大概就是藏那些平常極了的舉動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