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沉的精神也必須是最輕佻的,這幾乎是我哲學的公式。——尼采)
這樣的問題和語氣其實有些缺乏禮數,于是成默淡淡看了一眼李濟廷,又看了看他桌子上的玻璃杯子,不卑不亢的說道:“杯子里的水是晶瑩透徹的,大海里的水是黯淡深邃的。小道理可用文字說清楚,大道理卻只有偉大的沉默.....”
正所謂無欲則剛,成默才不會管這一桌是什么人,有多大來頭,直接化用了泰戈爾的詩句,嘲諷李濟廷不懂大道理。
聽到成默的回答,李濟廷忍不住笑了,對成默的暗嘲不以為意,又問道:“這是你爸爸給你起成默這個名字的用意?”他知道成永澤對詩詞歌賦無愛,決計是不會知道泰戈爾如此生僻的詩句的。
成默輕聲回答道:“我猜應該是,因為他很欣賞維特根斯坦。”之所以輕聲,是因為他向來做什么都不能用大力氣,必須盡量多的節省體力。
聽到成默的回答在座的人均微笑著點頭,除了成默的叔叔成繼東一頭霧水。
普通人自然不會知道維特根斯坦是誰,更不會知道維特根斯坦認為,當對象是宏大到是無法言說之物時應保持沉默和敬畏。
比如一個簡短的哲學理論,比如人生理想此類虛有之物。
有些哲學理論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字,卻是成千上萬字都解釋不清楚的,因為人的表達能力有限;有些理想雖然遙遠不可企及,但那些追求不可能的人,卻不該被嘲諷。
所以有些時候“沉默”是一種高尚的態度。
李濟廷哈哈笑道:“你這個孩子有點意思,用泰戈爾的詩來表達維特根斯坦的哲理,我原本以為你和你爸那個老古板是一個路數,沒想到你比你爸有趣多了!我喜歡!”
在別人葬禮的宴席上笑的如此開心,其實有些不尊重,不過在座的各位地位崇高不說,又都是社科院的大拿,對于“生死”這種事情遠比普通人看的開,更不會被普通的世俗規矩所束縛,因此都看著成默微笑了起來,看著成默的眼神里,很有些虎父無犬子的欣慰。
李濟廷又道:“想必你的成績是很好的了!今年讀高一,還有兩年就高考了,有沒有想過跟著你爸爸的足跡到北大讀書?”
成默想起自己在京城水土不服的痛苦經歷,毫不猶豫的說道:“不會去北大!”
李濟廷有些驚訝的道:“呃?為什么?那你準備考什么大學?”
成默并沒有解釋自己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去京城,只是說道:“我就考星城的大學.....”雖然他并不想被局限在一座城市,但無疑在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還有熟悉他的醫生,他的生存機率能大大增加。
李濟廷自然而然的認為成默也許是成績不太自信,因為一般來說,本地大學對本地學生會放低分數線,于是他道:“你盡管考北大,成績稍微差了一點沒有關系,我來給你想辦法.....”
坐在李濟廷身邊的王山海忍不住插嘴道:“北大是好,可我們星城的大學也不差,岳麓書院的哲學研究學院可是歷史悠久首屈一指的強系。”
李濟廷笑了笑道:“王院長,我可沒有說岳麓書院不好,我只是希望成默能沿著他父親的路走一走,看一看,要知道當年永澤在我們北大可是風云人物,現在我們北大校友網都是在拿成永澤的照片當做封面,當年無數學妹視他為理想對象,收到的情書那可是堆積成山.....再說了我爸是永澤的導師,那我做成默的導師也算是一段佳話吧!”
聽到李濟廷的話,眾人終于明白了李濟廷紆尊降貴,專門前來參加的成永澤的葬禮所為何事了,也感嘆成默將能享受到父親的余蔭,將來順風順水平步青云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太明白在成永澤死后,李家為何還要許下這么大的人情,畢竟成永澤只是一個死掉的天才而已,在華夏并沒有什么根基,更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成默還是沒有解釋自己因為身體的原因根本去不了京城,更讀不了北大,只是微微鞠躬說道:“那我謝謝您了!”這個機會他想保留住,他也知道李濟廷的許諾意味著什么,雖然他不需要,但不見得將來會用不上這個人情。
李濟廷笑了笑道:“先不要說謝謝,你還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行!”李濟廷稍微頓了一下問道:“為什么喜歡哲學?”
這是一個不會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每個人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答案,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評判標準。
一桌子的湘省乃至全國都知名的大拿們都在興趣盎然的看著華夏最年輕的學部委員成永澤的兒子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成默在眾目睽睽之下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道:“其實我對哲學算不上喜歡,我只是不希望我死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思考過就消失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立刻讓稍微輕松歡快的氣氛戛然而止,雖然成默說的話很震聾發聵,但一個小孩子在一群老年人面前談論生死之事,有些太標新立異,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眾人均覺得成默的這個回答實際上有些減分,他們并不知道眼前這個孩子有絕癥,每天都活在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當下。
成默前面說的話成繼東聽不懂,但成默說的這一句,意思還是足夠明顯了,成繼東見氣氛一下冰凍起來,連忙開口苦笑著解釋道:“我這侄子本該是和他爸爸一樣的天才,只是命運多某(舛)....自小就有心臟病,醫生說他的身體狀況撐不過二十歲......”
一眾學者自然不會笑話成繼東不通文墨,也沒有特意指出他的錯誤,只是面面相覷,看著面色澄凈似乎不為所動的成默皆心中嘆息,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一瞬間成默的形象又變的深沉的像一個思想者起來。
李濟廷也楞了一下,半天沒有說話,神色陰晴不定的看了成默許久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有死亡的鼻尖才能讓我們感受到生的緊迫,不過看你的樣子很從容,這讓我很欣慰,我想你爸爸在天之靈會保佑你的。”
成默對這樣的安慰自然無動于衷,說道:“其實我挺怕死的,只是知道害怕沒用,所以懶得害怕而已....至于我爸....但愿他在天堂里還能叫的到外賣吧!”
成默這一時刻還能吐槽,讓李濟廷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又一次拍了拍成默的肩膀道:“我是真喜歡你,成默,你比你爸爸那個無趣的人有趣多了,我很好奇,你如果沒有這個病,你會做什么?”
成默幾乎沒怎么思考就回答道:“如果我沒有這個病,我想我應該是個敗家子,驕縱、怠惰、好吃懶做、得過且過....”
李濟廷聳了聳肩膀道:“這真是個讓我覺得驚喜的回答,來,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說完李濟廷就掏出了他的手機。
成默念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李濟廷存進了自己的手機,并撥通了一下,又對成默說道:“我說幫你去北大可是認真的,你考試的時候可一定要打我的電話!”
成默又一次道謝。
李濟廷笑了笑道:“去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