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二夫人對阮二老爺這句不輕不重的呵斥,嗤之以鼻的哼笑一聲。
孔氏垂下眼。
即使她早就知道,阮二老爺同她在一起,不過是被她誘惑,順勢而為,想有個兒子罷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心涼了幾分。
她的華兒才剛走,阮二老爺已經對她這般了…
孔氏根本不明白,在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面前,她這般的外室,比起玩物似的妾室還不如。
沒錯,連個玩物都不如。
阮二老爺又敷衍似的看向孔氏:“…義莊那邊都打點好了?”
聽到談起兒子的話題,孔氏心神一凜,回過了神。
她低眉順眼道:“…打點好了。那銀票也給了那些差人,托他們對華兒的棺材上些心。”孔氏頓了頓,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個要求,聲音有些凄清,“老爺,我,我想這些日子隔三差五的去看看華兒…”孔氏用素衣袖子抹了抹眼,“老爺你是知道的,華兒,華兒他向來怕黑。他自己待在那兒,還不知道有多寂寞多害怕…”
阮二老爺聽孔氏這般說,心里頭對早逝幼子的心痛與哀悼又生了起來。
然而阮二老爺還沒說什么,安二夫人那有些尖銳的嗓子響了起來:“呦,你兒子寂寞害怕,那你也去棺材里陪他啊!人都死了還那么矯情!”
“住口!”阮二老爺這次比之前的語氣還要重幾分。
孔氏心里頭一頓,果然,華兒在阮二老爺心里頭的分量還是很重的。方才她被孔氏踢翻在地,阮二老爺都沒有這么生氣。眼下安二夫人的話里頭對華兒刻薄了些,阮二老爺就一副很生氣的模樣。
孔氏心里又是一痛。
她的華兒…如若他沒死,那么他們母子即便在這偌大的平國公府里,也有一席之地了。
孔氏真是恨不得把殺害孔楚華的兇手給千刀萬剮了!
安二夫人自然也聽得出阮二老爺話里頭的生氣,她像是被戳中了怒點的球,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尖了些:“怎么!老爺,這我連說都說不得了?!不過是說他幾句,你就氣成這個模樣?!幸好那小崽子死的早,若不是早早的死了,不然府里頭哪里還有我同白兒的立足之地!”
一說到阮楚白,阮二老爺的氣就像泄了一樣,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他搖著頭,嘆了口氣。
他自覺很對不住安二夫人跟阮楚白母子倆。
阮二老爺不再去接安二夫人的話茬——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接。他又轉向孔氏,聲音淡淡的:“你要是想去看華兒,隨時可以去。”
但阮二老爺不接安二夫人的話茬,并不代表安二夫人就要放過阮二老爺。
安二夫人眉頭挑起,臉色陰郁的很:“怎么,聽你們的話音,老爺,你這是打算接這個外室進府了?!”
阮二老爺頓了頓,后知后覺的這才反應過來,他同孔氏的對話,似乎還真是已經默認了孔氏住進了平國公府。
安二夫人見阮二老爺不說話,以為他又在搞默認那一套,聲音又火了起來:“你想好了?!阮二,你可真行啊!咱們阮府三房分家不分府,這么多口人,你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但接外室進府的,你還真是頭一個!”
想到這里,安二夫人就氣得心肝肺都生疼生疼的!
府里頭無論是妯娌,還是那些侄媳婦們,哪個是要跟妾室一起伺候自己夫君的?!
就她自己一個!
更別說,她房里頭這個,連妾室都不算,就是個下賤的外室!
阮二老爺皺著眉頭道:“我何曾說過…”
何曾說過要把孔氏接進府中!
這話對孔氏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她這外室已經暴露了,最大的籌碼兒子也沒了,眼下阮二老爺又不打算把她接進府里頭,身份過個明路——那她日后,可要怎么活?!
孔氏慌不迭的撲通跪下,她倒是有眼力勁的很,不去求阮二老爺,反而求起了安二夫人,頭磕的砰砰直響。
“夫人!”孔氏聲淚俱下,驚慌失措的哀求著,“求您了,別把我趕出去!我,我愿意做牛做馬,留在夫人身邊伺候夫人!夫人,求你了!”
說著,頭使勁砰砰的磕著。
此時,她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那會兒,百靈驚慌失措絕望無助給她磕頭的模樣。
那帶血的額頭…
孔氏只覺得額上有什么東西緩緩流下,頭因著磕得太狠,也頭暈目眩起來。
孔氏沒出閣時,在家里頭雖然家境普普通通,但好歹也是良家女子,不曾這般伺候過人,自然就不曾這般戰戰兢兢的給主子磕頭求饒過;待孔氏被趕出家門,又幸遇阮二老爺收留,這幾年衣食無憂,唯一擔憂的就是他們母子何時能認祖歸宗,也是不曾這般磕出血來的求饒。
是以,這頭一次磕頭跟人求饒,孔氏力道就沒掌握好。
血是流了,看著很可憐沒錯,然而她頭也暈了。
在孔氏暈厥過去之前,她看到了安二夫人那張寫滿了嫌棄與厭惡的臉,張張合合的,似是在說什么“下賤”…
孔氏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
只是她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
看頭頂的床帷,普普通通的料子,甚至還沒有之前她被困在平國公府客房那邊的布置要好一些。
孔氏坐起來,輕輕的拿手揉了揉額頭一側,這才發現,她的頭上纏上了層層的繃帶。
旁邊有人聽得動靜,小跑著過來了。
“你醒啦。”聲音掩不住的稚嫩。
孔氏轉過頭去一看,跑過來的,竟然是個沒留頭的小丫頭。
一陣氣就沖上了胸口。
她都受傷暈倒了,竟然只留個沒留頭的小丫頭在這邊伺候她!
孔氏咳了幾聲。
那小丫頭顯然什么都不懂,見孔氏咳嗽,還一派天真的問她:“怎么了?你不是撞到頭了嗎?怎么還咳嗽上了?…”
孔氏更氣了。
咳嗽稍止,孔氏有些虛弱的,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一邊兒去!”
那小丫頭撓了撓頭,嘟囔道:“二老爺說了,等你醒了就讓你去見他。”
什么?
孔氏不耐煩的神情頓住了。
二老爺還留了話說要見她?
孔氏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二老爺在哪兒?”孔氏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她這才發現,屋子里頭生的火爐煙質極差,根本一點都不暖和。她剛掀了被子,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孔氏攥了攥拳頭。
想也知道,這一定是安二夫人安排的…她忍了!
那小丫頭雖然一派天真什么都不懂,但好歹引個路還是知道的,她把孔氏引到了一處小院前。
“那是老爺的書房,我這種沒有品級的小丫頭不能過去。”小丫頭小聲道,“你自己過去就行了。”
方才吃了一次婆子引路的虧,這次這個小丫頭又說這種話,孔氏將信將疑的很。
只是,她沒多少機會了。
要是真被趕出了平國公府,也不知道她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阮二老爺。
孔氏一咬牙,心一橫,拐出了抄手游廊,就往那院子里走去。
風雪未停,孔氏剛剛醒來不久,還是被凍得有些哆嗦。
她哆哆嗦嗦的站在房前,敲了敲門。
一個小廝應聲開了門。
那小廝孔氏有些眼熟,似也是經常跟在阮二老爺身邊的。
孔氏知道,阮雄那晚上犯了錯,阮二老爺最起碼現在是不會再用阮雄這個長隨了。
孔氏微微放下了心。
她輕輕的喊了一聲:“老爺?”
里頭傳來一聲低沉的:“進來吧。”
果真是阮二老爺的聲音。
孔氏放心的進了屋子。
屋子里頭燒著幾個火盆,火盆里頭的是上好的銀霜炭,跟外頭的溫度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孔氏渾身都暖洋洋的,人總算也精神了幾分。
阮二老爺正坐在一張書桌前的扶手椅里,并沒有寫字或是看書,就是那般坐在扶手椅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孔氏忍不住就想,若是她的華兒還活著,這個時辰,也定在燒得暖和的書房里頭練著大字…
孔氏鼻子一酸,快步上前,繞過那書桌,在阮二老爺身側跪下,整個人伏在了阮二老爺的膝上,哀聲泣道:“老爺,我想我們的華兒了。”
阮二老爺身子僵了幾分。
想到早夭的幼子,他就忍不住心痛。
他有些頹然的擺了擺手,讓書房里頭服侍的小廝們都下去。
很快,屋子里頭只剩了他跟孔氏兩個人。
孔氏心里頭有些激動,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阮二老爺:“老爺,你喊我過來,是有事嗎?”
阮二老爺看了孔氏一眼,這才低聲道:“我喊你過來,是想問問你,你打算日后怎么辦?”
這下,輪到孔氏身子僵住了。
她日后怎么辦?!
她日后還能怎么辦!
孔氏心里頭瘋狂的大叫著,面上卻是一片哀戚之色:“老爺,這事,你如何問我?…若是華兒還活著,我情愿同華兒在外頭,就那么靜靜的守著他,看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可,可華兒死了,他死了,我如何一人茍活在外頭?那還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