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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潮起(二)

  石河西面之紅瓦店是為順軍與關寧軍交戰的核心地帶。吳三桂在此處布置了關遼軍的野戰主力阻擋順軍靠近關城。順軍數萬兵馬自北山橫亙幾至海濱列陣,勢如長蛇橫向展開,利用兵力與戰場寬度優勢,從左、中、右三面包圍關遼軍主力。

  大順汝侯、中營親軍權將軍劉宗敏負責此戰具體指揮。從清晨開始,順軍與關遼軍在大小十余個戰場合戰死斗。李自成本人則攜大明太子朱慈烺等登上高岡駐馬觀戰。但見右翼戰斗尤為激烈,順軍聚眾圍攻,關遼軍東西驅突,順軍亦左縈而右拂之,圍開復合交鋒數十次。關遼軍數量劣勢,苦戰支持,已有疲態,李自成好整以暇,顧視朱慈烺揚鞭直指道:“關遼軍力逮,今日勝負必有分曉,吳三桂賊子,不尊先帝,死有余辜。”

  朱慈烺望著遠方滾滾煙塵,紅著眼抿嘴不語。

  不多時,大順英侯、中營正威武將軍李雙喜飛馬上岡,勒馬對李自成說道:“關遼軍勢蹙,但仍然抵死拼斗,不知何故。”鏖戰大半日,山海關全線戰事很明顯優勢在順,吳三桂百戰宿將,按常理應當審時度勢,以守為主以期將戰斗拖進夜間爭取喘息的機會,如今卻一反常態,完全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李自成沒多想,淡淡道:“吳三桂自知久戰必敗,現在困獸之斗罷了。”又道,“北翼城已為我軍所得,山海關兩側打通,關卡形同虛設,他奮力一搏尚有機會。再拖下去,只怕不等我軍動手,自己人就先亂了。”

  打了這么多年的仗,李自成對戰場再熟悉不過,他知道關遼軍的軍心不穩,絕難持久。吳三桂選擇速戰看似激進,但恐怕也只是無奈之舉。

  果不其然,短短半個時辰不到,李雙喜再度歸來,滿臉欣喜道:“父皇,大好消息,右翼關遼軍中師噪,不消三刻鐘,其軍必潰。”

  李自成點頭道:“甚好,讓前面的弟兄加把勁兒,爭取今日便將關遼軍殲滅在此地。”正面進展順利,北面、東面同樣占據優勢,入夜前奪取山海關并非不可能。

  “等拿下了山海關,便要南下,一統江山。”李自成垂鞭暗想。早前他的計劃是招降吳三桂,驅他征伐江南等地。為了配合此行動,大順朝廷擬了許多檄文傳向南邊用以招降地方大明官員,另又派了郭升、董天成、白邦政、董學禮等部分別攻略山東、淮北等地。而今雖說事情稍有變化,但總體局勢仍然可觀。

  “北方事平,南面溫柔鄉傳檄可定,若不行,有郭升等為前鋒,后續再派一營過去足以鎮住場面。”李自成陷入沉思,仿佛視此時天地間壯烈的金戈鐵馬景象為無物,“陜西、河南那邊攸關重大,我必要親自去。”

  離京進軍山海關前夕,有陜西與河南方面的戰況先后遞來,李自成已經知道了陜、豫形勢有所不妙,但他畢竟沉穩,不會計較一城一池的得知,依然覺得天下大勢盡在掌握。

  “陜西有老田在,縱然攻不了,守上一時半會兒當無大礙。待我領老本弟兄趕到,定能奪回主動,將趙當世、孫傳庭等軍逼出陜西。南下的那支兵馬則從北直隸、山東直下淮北,先與我從陜西、淮北兩面殲敵于河南,再轉向江南。我則會同陜、豫諸地兵馬,全力以赴進取湖廣,乾坤立定。”李自成思及此處,暗自咬咬牙,“趙兄弟,你我終究還是免不了刀兵相見,一決雌雄。”

  勝局已定,李自成正在思考處理完關遼軍的后續軍事行動,不期李雙喜忽喊道:“父皇,敵陣有異!”

  李自成猛然抬眼,遙視遠方,但見右翼關遼軍的右方,忽而繞出一支白旗兵馬,彼輩萬馬奔騰甚是生龍活虎,聲勢奪人。

  “令后軍速進!”李自成納悶招手。前營大順蘄侯、前營制將軍谷英尚有部分兵力作為后備未曾接戰,剛好補上。

  誰料話音剛落,從側里跑來個人,撲通跪在李自成馬前大聲道:“彼白旗者,非關寧之兵,必建州兵也,可急避之。白旗兵甚銳,所至莫能當!”仔細看,乃是明朝降官原天津兵備道原毓宗。

  李自成心有驚訝,暗想道:“韃子何故來之甚速?”立刻兜轉馬頭率眾迅速下岡,同時嚴令兵士堅決戰斗,不得退卻半分。

  當是時,石河西忽卷大風沙,交戰雙方咫尺難辨。清軍以逸待勞許久,又以關遼軍頂在前方,乘隙而出。三吹角、三吶喊之后,清軍直沖順軍中堅。一時間,沙場之上羽箭若密密星雨穿梭于蔽天塵埃,數萬將士叫嗷似雷鳴,山海關方圓數里如陷天崩。

  南翼城中,陳洪范長身而立,心跳劇烈。他聽到了關外突如其來爆發了的呼喊拼殺之聲,卻不知事態究竟如何。是關遼軍支持不住,為順軍所破?是觀望已久的清軍終于出手?還是關遼軍僅憑一己之力,反敗為勝?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城外的喧囂漸漸微弱,庭外那熟悉的靴聲越來越近,陳洪范不由自主抓住了擺在身旁石桌上的包袱。

  “陳公!陳公!”趙元亨健步如飛,大氣呼哧著跑進院子。他的臉濕汗淋漓,漲成赭色,“城、城外打完了......”

  “如何?”陳洪范箭步上前,扶住他雙肩。

  “闖賊大敗,向西急退!”趙元亨的聲音在庭院回蕩,“吳爺與韃子,正帶兵追殺!”

  “呼——”陳洪范將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長舒口氣,一屁股坐下石凳。

  “關遼軍與闖賊相持至午后,力漸不支,又有幾處嘩變,險些全線潰敗。韃子卻在這時候揮軍從右側穿插猛進,聽說有三萬精騎,由韃子王爺多爾袞親率。闖賊兵疲,支持不住,本想稍稍退卻重整旗鼓,可是闖賊陣中督戰金鼓愈演愈烈,賊兵無奈,只能勉強復戰。”趙元亨語速甚快,“另還有兩支韃子精騎,抄掠兩側,將闖賊反向逼趕壓制,只半個時辰,闖賊全線大潰。”

  陳洪范聽他口頭描述,尚且驚心動魄,實在想象不到,那真實的戰場又是何等慘烈。

  “不過......”趙元亨忽然話鋒一轉,沒有了頭前的爽利,變得有些猶豫,“不過我在前線,倒聽得一些傳言,不知......不知真偽......”

  “什么傳言?”

  “據說......據說吳爺為了請動韃子相助,已經......已經剃發投降......”

  “啊?”陳洪范聞言,當場瞠目結舌。

  兩日后,南直隸南京城,國子監旁公廨一片肅穆,幾名烏紗補服的官員端坐館閣之中。這里是現任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官配私宅。除了史可法外,南京戶部尚書高弘圖、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南京兵部右侍郎兼禮部事呂大器、南京詹事府詹事姜曰廣、應天安慶等處巡撫左懋第等大臣均在左右。

  “幾日前,魏公至京,北京事已無出入。”史可法說道。

  本月初一,一個多月前就收到崇禎帝勤王詔令的史可法將南京兵馬整頓完備,發布了“號召天下臣民起義勤王捐貲急事”的南都公檄,隨后于初七日率軍渡江抵達浦口。有北逃來人告訴史可法崇禎帝與太子已乘舟脫身走海道南下,史可法大喜,可次日便有消息稱崇禎帝在煤山自盡了。史可法摸不清虛實,按兵踟躕,自己則返回了南京。直到十七日,前東閣大學士、戶部尚書魏照乘從北京逃出徒步來到南京,將崇禎帝已死、太子并兩親王被俘的消息告訴了史可法,驚疑不定的南京百官始才得知真相。

  史可法與南京百官在國變之際擁立的第一選擇自然是崇禎帝及他的兒子們,然而事不由人,北京皇室無一走脫,史可法等人只能考慮起何騰蛟提出的備選方案,即擁立桂王朱常瀛,這也是南京幾位中樞重臣的共識。

  只是世事無常,而今似乎連這個備選方案也指望不上了。

  史可法一連數日睡不好覺,本就明顯的眼袋更是熏黑如墨,他輕點著食指道:“諸位想必都聽聞了西事。我南京雖為國之留都,理應在北京淪陷后穩定天下,可當下看來,局勢比之北京,又能好到哪里去?”

  “北事急,西事更急。”呂大器嘆氣道。他本代表南京禮部乘舟親自去九江迎接桂王,孰知才到中途,就遽聞左夢庚、方國安兩軍沿江東進的情況,大驚之下連夜退回了南京。他與史可法等都是聰明人,大致猜出了這兩軍的用意。

  “左、方均是趙當世的走狗。趙當世在湖廣僭立皇帝,其野心婦孺皆知。更派人來南京,要我等臣服迎接德昌王,那倨傲姿態又與司馬昭、爾朱榮之輩何異?我大明若落入這等人手中,必將萬劫不復!”張慎言性格剛直,大聲道。

  史可法道:“呂公剛說了,南京目前有兩急,一在北、一在西。”說話間臉色深沉,“北事本來急,但有馬大人、路大人擋住,對我南京稍有緩沖。”

  順軍郭升、董天成等部受李自成軍令南下占領山東、淮北等地,白邦政、方允昌領兩千人至淮上索餉,但見鳳陽明軍拒守乃止。董學禮五千徘徊徐、淮等地,受阻于淮揚巡撫路振飛,亦難前進。所以在順軍主力傾力南下前,南京北面受到的威脅不大。

  “昨日有北直隸逃官來謁,說遼東鎮吳三桂與關門鎮高第仍據山海關抗賊,有他們在北方牽制,對南京同樣可稱支援。”史可法道,“吳大人等忠義,我大明若多一些這樣的忠臣,少一些趙當世那般的奸臣,何愁賊氛不除!”

  呂大器應聲道:“吳三桂雖忠勇,但相隔太遠。可速差人前去,安穩其心。時下左、方這一動,西事反倒成為燃眉之急了。”

  史可法點頭道:“正是。湖廣何大人與桂王到底是個什么情形現在說不清,然而當務之急是得趕緊將左、方兩軍擋住。這兩軍合計數萬,順江而下,若坐以待斃,只怕近日就將到了。”

  呂大器思忖片刻道:“趙當世罔顧國法,縱兵霸占楚、川,更以巧言令色賺得各地軍頭附庸,牛鬼蛇神加在一起,好大一股勢力。要說心懷忠義,依然站在我南京這邊的,不說南京江防等部,尚有鳳陽馬瑤草,淮揚路見白,浙江王之仁、黃斌卿、翁之琪,瓜洲張天祿兄弟以及安廬張伯揆并江西曠淑侯等,真算起來,也不亞于他趙當世。”

  史可法道:“馬瑤草昨夜書信送來了,說已差徐宿總兵劉良佐帶兵堵截左、方。劉良佐是淮北宿將,有他出手,再加上瓜洲張天祿兄弟與南京江防等部,兵力比左、方只多不少,守護南京,不成問題。”

  呂大器嚴肅道:“史司馬說的是,有這些人拱衛南京,可保萬全。但是人需有遠慮,我在想,若李賊或趙逆任意一股全力攻向南京,僅憑這些兵馬怕還不夠。”

  史可法道:“北方有吳三桂他們拖著李闖,關遼軍兵強馬壯,李闖一時半會兒抽不出身。我等后續可與吳三桂等交涉,讓他慢慢與李闖周旋,保存實力牽制為主,切莫因急于恢復北京而決戰。至于趙當世......”

  呂大器結過話道:“趙當世野心勃勃,為了鯨吞晉、陜,據聞當前正與李闖在各地激戰。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李闖不消滅趙當世,絕無法全力南下。同理,趙當世不將李闖擊垮,何以大舉進軍南京?我等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化被動與主動。”

  “化被動為主動,此話怎講?”在坐眾大臣的眼光齊齊聚向呂大器。

  呂大器道:“南京雖不比北方重兵把守,但亦非僅憑左、方區區兩軍就能輕易拿下的。趙當世身經百戰,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他依然這么做了,想來既有輕我南京之心,又實因無多余兵馬可派。對付李自成,我等有吳三桂暫且將他牽制,但對付趙當世,我等沒有另一個吳三桂,以攻為守方為上策。”

  “以攻為守?”

  “對。李闖之強,眾人皆知。趙當世再強,頂天與李闖伯仲之間,陜、晉局勢未明,他必須把全副身家都押上去方有勝機。試問在此情形下,他怎有余力兼顧東南?他立皇帝,又派出左、方兩軍大張旗鼓而來,以為我等會望風而降,兵不血刃就可拿下南京,這是他的失算。我等恰好將計就計,先挫敗他的企圖,而后轉守為攻,反攻進湖廣,有何不可?”

  史可法面對慷慨激昂的呂大器不禁遲疑,道:“呂公話是有理......”

  呂大器搶白道:“湖廣兵力空虛,又有何大人可為內應,取之不難!”

  “可是,譬如鳳陽馬瑤草,主責防北,派劉良佐截江可以,若令劉良佐遠離諸地,深入湖廣,恐有顧此失彼的風險。”史可法沉吟道,“南京等地也是同理,附近各地軍鎮各有守地,敵人來犯,齊力擊賊當然是職責所在,但要是輕軍冒進致使東南空虛,一旦出事,得不償失。”

  左懋第道:“史司馬所言甚是。湖廣是趙當世的老本,天下正動蕩,我等南京必是要嚴防死守的,絕不可因小失大。”又道,“邸報斷絕,民間流言四起,中外大震,比如南京就有亡命無賴趁勢而起,洶甚,累日難平。”

  四月以來,順軍攻陷北京、橫掃北方的消息傳到東南,其中不乏以訛傳訛的夸張之語。但民間難辨真偽,許多貧民、佃戶、奴仆受到激勵與鼓動,紛紛起義,燒殺劫掠,鎮壓不絕。左懋第這大半個月的工作都在維穩,自然反對傾巢而出貿然進取。

  呂大器扼腕嘆息道:“大好良機,坐視不顧,太也可惜!”

  史可法搖頭道:“為國者穩字當先,就算我南京上下勒緊了腰帶擠出兵力,最多只能擠出一兩萬入楚。就這點人,還不是羊入虎口?”

  眾人聽了這話,其中有為呂大器所說的機會惋惜的,亦有為史可法所說穩重點頭的,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突然間,張慎言的洪亮聲音蓋過眾人道:“諸公怎么忘了,我南京也有一個吳三桂在!”說著抬眼看著坐在邊上一直沒說話的誠意伯劉孔炤,“誠意伯難道忘了?”

  劉孔炤本在出神,猝然被點到,并未反應過來。倒是史可法等人機敏,立馬想到了張慎言嘴里的那個“吳三桂”,皆撫掌點頭道:“倘若能請動此人,反攻湖廣當真有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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