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連角(四)
短短五日不到，順軍先后在葉縣、寶豐縣兩場對陣趙營的野戰中失利，果毅將軍楊彥昌戰死、都尉吉珪被俘，僅威武將軍高一功與都尉馬世泰領殘兵向西北潰退。郭如克留主力駐扎葉縣，僅派賀人極所部千騎會合薛抄部追擊。而御寨周如立、姬之英兩支兵馬早便截斷了汝州南北通道，高、馬二人無法退保汝州城，又前后皆敵，只能橫下心拼死突圍。
一路大小十余戰，順軍復拋下不計其數的尸體，最終還剩五千人總算沖出一個缺口，倉皇遁去。御寨幾路兵馬會合，趁勢攻占汝州城及伊陽縣，加上魯山、寶豐、郟三縣，汝州全境遂歸趙營。
賀人極回到葉縣，告知郭如克汝州情況，郭如克暗自點頭。御寨潛伏在順軍陣營數年，虛與委蛇、忍氣吞聲，只為找準機會出其不意打出個大大的戰果。如今看來，數年的苦心經營沒有白費，若無御寨相助，趙營對汝州的戰事絕不會如此順利。
御寨傾巢而出，薛抄、周如立、姬之英三部合在一起便足有萬人，聽薛抄說，李際遇后續亦將親自前往汝州主持局面。郭如克打算暫時將汝州交給御寨布防，御寨的兵馬雖說戰斗力稍差，但以優勢兵力固守汝州，短期內應當不成問題。他則收攏全軍休整，等候侯大貴的到來。
寶豐縣野戰次日，侯大貴的軍隊陸續抵達葉縣。郭如克出城十里迎接侯大貴，見到侯大貴的第一面二話不說，當先單膝跪地拱手于頂道：“郭如克自作主張，特來請罪！”
侯大貴本來覺得郭如克雖然打了勝仗，但擅自行動有點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確實想興師問罪給郭如克個下馬威，沒料到郭如克會主動賠罪，擬好的腹稿統統化成了云煙。
伸手不打笑臉人，郭如克當眾下跪又給足了自己面子，侯大貴轉嗔為喜，連忙將郭如克扶起，佯裝豁達道：“老郭這是干啥，你我兄弟，何須大禮！”又道，“戰場上的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你隨機應變力挫闖賊，有功無過！”說完，咧著嘴直笑。
郭如克也笑，兩人并肩走，說說笑笑。
“高一功殘兵敗將的下落如何？”胡扯一陣，侯大貴轉回正題。
郭如克回道：“汝州通道有御寨守著，他往南走不了，能去只有東北、西北兩個方向。”
侯大貴抽抽鼻子，道：“去東北，退守河南府城。去西北，恐怕是退守潼關衛。”
“侯總管明鑒。”郭如克點頭道，“我私心揣度，他十有八九會去潼關衛。”
“此話怎講？”
“河南府城雖然也是堅城，但距開封、歸德兩府太遠，孤立無援，況且時下隔河相對的懷慶府還有援剿總兵許定國駐扎，更是威脅。除非開封府的王文耀和高一功商量好互為接應，不然高一功跑到那里也是死路一條。”郭如克說道，“相比之下，潼關衛控扼陜豫交通，背后又有關中田見秀的三萬大軍為后盾，無論著眼戰略布局還是自身安全，對高一功來說都是更好的選擇。”
侯大貴道：“這么說高一功必去潼關......王文耀和謝應龍都顧不了他。”
“哦？他二人如何？”
侯大貴腳步放緩，低聲道：“今日半道上收到黃得功的回信，開封、歸德等地的闖賊都已盡數赴援汝寧府了。”
郭如克點著頭道：“莫非黃得功在汝寧府打得不錯？”
“意料之中。”侯大貴斜嘴一笑，“任光榮窩囊廢，因為獻城得攀高位，沒什么真材實料，對上黃闖子自然不夠看。只這兩日，黃得功接連攻陷確山、真陽、新蔡三縣，任光榮手足無措，只能固守汝寧府城。還是沈萬登這土寇有點骨氣，冒出頭來與黃得功過了幾手，但丟盔棄甲全然不敵。黃得功放著汝寧府城，先去圍攻沈萬登的嵖岈寨，任光榮王八成精，只顧縮著腦袋一動不動。沈萬登損兵折將，擋不住黃得功，沒奈何一把火燒了寨子，也躲進汝寧府城了。黃得功信里說，當前正待著手圍攻汝寧府城。”
“王文耀與謝應龍要救汝寧府？”
“不得不救。南陽府與汝寧府是闖賊穩固河南的兩道閘門，若全失了，開封、歸德頓時被割裂開來，只能落得個被分別擊破的下場，河南也就守不住了。王、謝想必也很清楚這一點。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斥候昨夜來報，這兩府的闖賊星夜兼程馳援汝寧府，此時想來已進到汝寧府境內了。”
郭如克笑笑道：“許定國、劉澤清要知道闖賊這么做，不知臊不臊。”開封府與歸德府都在河南的東北，與駐留懷慶府的大明援剿總兵許定國及徘徊曹徐之間的山東總兵劉澤清兩軍毗鄰，王文耀與謝應龍之所以敢抽兵南援，固然是形勢所迫，但很明顯也存有賭許、劉不敢趁虛而入的心思。被如此輕視，自是十分丟臉。
“這些人臉比槐樹皮還厚，還有什么臊不臊的。”侯大貴滿臉鄙夷，轉而道，“若是這幾路闖賊齊聚，那么汝寧府闖賊就將有兩萬余人。黃得功手底下滿打滿算一萬四五千，想攻克城高壁厚的汝寧府城怕是棘手。”
“廣文祿那邊打完了嗎？他有三千人，可出桐柏山支援黃得功。”
“才剛開始打呢。桐柏山山陡林密，劉洪起也算個人物，牛心寨、將軍寨、杏遮寨幾個寨子互相呼應，兵力少說有個六七千人。廣文祿兵力不占優勢，又吃地利的虧，我沒指望他真能把桐柏山打通，但讓他拖住劉洪起，不讓黃得功有后顧之憂即可。”
郭如克略微思忖，道：“話是這么說，可是桐柏山僵持、汝寧府城也僵持，時間一久，對我軍全局不利。”
侯大貴哼哼兩聲道：“你說的不錯，我著急趕來，亦是要早點盤活局面。”說著右掌攥拳抵在嘴前，“你在寶豐縣打得這一場勝仗，來的剛剛好。”
郭如克腳步一滯，抬頭問道：“總管打算怎么做？”
侯大貴說道：“之前我還在想，到了葉縣，是先和你一起將汝州打下來，還是轉去汝寧府。正是兩難，現在好了，汝州盡在我手，去汝寧府勢在必行。”
郭如克拱手道：“我這里除了鎮筸營外，余部稍稍補充，大抵編制整齊，尚有五千兵馬可隨總管去汝寧府。”寶豐縣一戰，鎮筸營面對順軍高一功部損失慘重、減員過半，統制周晉亦身負重傷，郭如克打算暫時將鎮筸營轉去南陽府休整。
“不，汝寧府我去即可。”侯大貴的話出乎意料。
“這......”郭如克一時間怔住了。
“我不說你應該也能猜到。”侯大貴長呼口氣，“河南局勢目前對我軍非常有利，正該趁熱打鐵。我帶兵去汝寧府，和黃得功合起來兩萬五千人上下，對付任光榮他們足夠了。你這里五千人隨后去汝州，和李際遇聯手，打潼關！”
“打潼關？”郭如克自謂算是膽大之人，可侯大貴這樣的想法卻仍然超出他的預期，“我和李際遇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五千人，強扣潼關，恐怕沒那么容易。”
“怎么？你郭虎頭昨日的仗都敢打，潼關就不敢打了？”
“不是這個理兒。”郭如克苦笑一聲，“潼關畢竟天下雄關，關中田見秀又有三萬人坐鎮，我是擔心羊肉沒吃到，倒先惹一身騷。”除此之外，還有個隱患他沒當場說，便是對御寨兵馬的戰斗力，他并不完全信任。
“哼，關中有田見秀，漢中還有主公在呢，怕啥？”
“關中與潼關近在咫尺，豈是到漢中的路程可比？”郭如克肅然道，“陜西的局勢還不清楚，咱們總不能讓主公來配合咱們吧？”
“誰讓主公配合你了。”侯大貴冷哼道，“你別忘了，還有個人可以幫你。”
“還有個人？”郭如克先是愣神，旋即被他點醒，猛然一拍腰，“得了，這事我干！”
“我就說，你不是那么沒膽識的人。”侯大貴笑道。
郭如克亦笑兩聲，臉色一變，道：“不過汝寧府那邊，總管也需留神。任光榮不提也罷，王文耀、謝應龍都是闖賊宿將，既然毅然決然南下，看得出是狠角色，不可輕視。”
“輪不到你來支使老子。”侯大貴罵罵咧咧吐口唾沫，大跨步向前走去。
侯大貴與郭如克兩軍在葉縣會合僅一日，便各奔東西。郭如克引軍往西前往汝州，侯大貴軍則向東南經過舞陽縣挺進汝寧府。
進軍途中，侯大貴注重搜集王文耀、謝應龍兩支順軍援軍的消息，得知他們早就沿汝水兩岸直下汝寧府城去了。
“照此可見，王、謝二賊想直接去守府城。”官道上，兵馬行進絡繹綿延，無儔營中軍官張先壁勒馬對侯大貴說道。
“嗯，應當是的。賊頭們總得先碰面商量法子，否則不還是老樣子一盤散沙。”侯大貴不屑道，“督促各軍，抓緊趕路，沿途州縣只要不出來阻撓，都別搭理，徑去府城。”
王文耀與謝應龍選擇先去府城會合是對他們而言是必要之舉，對趙營而言則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順軍機動強，若讓他們在汝寧府內遍地開花，四處游擊，就很難對付了。最佳的方式莫過于早一步圍堵控扼住府城的四面通道，將府城內的順軍困在一隅再伺機圍殲。
張先壁應聲要走，可是抬眼瞅了兩眼天空，不禁眉頭緊皺，嘟囔著來一句道：“總管，看著要變天了啊。”
“是啊，要變天了。”侯大貴一手扶額，遙望遠方濃厚的烏云，心中略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