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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綢繆(二)

  正月初一,北京城大風不止,屋震沙飛、塵埃漫天,行人咫尺距離難以相辯,天日亦黯淡無光。有善卦者占卜得“風從乾起,主暴兵將至,城破人民無福”之結論,旋即為錦衣衛緝拿下獄。雖如此,刀兵將至的傳言在北京四起,百姓奔走相告,屢禁難遏,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前所未有的浩劫將降臨大明朝廷。

  從正月至二月,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面對攻勢咄咄逼人的順軍,已經在陜西被壓塌了脊梁的明軍于北方戰場完全陷入了被動局面。正月初八,鑒于整個西北地區軍事行動大致結束的局面,登極稱帝不久的大順皇帝李自成在關中誓師,宣《倡議提營首總將軍奉命征討檄》,發老本嫡系野戰五營兵馬十萬余人,留下提督諸營權將軍澤侯田見秀坐鎮后方,自御駕親征北伐明廷。

  因為有著此前白鴆鶴帶兵作為先頭部隊攻占了山西部分州縣接應,順軍兵不血刃,兵分三路渡過黃河。其中一路,由李自成、劉宗敏、袁宗第、谷英等統率中、右、前三營,計劃先攻占了早被滲透的平陽府,而后北上直取太原府;另一路,由劉芳亮統率左營,沿著黃河北岸行軍,負責收取河南、山西兩省交界的諸多州府,將順軍的領地徹底連成一片;還有一路偏師,由李過統率后營,從陜北葭州渡河,沿河邀擊守渡明軍,以絕太原之援。

  明廷山西巡撫蔡懋德與巡按汪宗友原本派遣了標營副將熊通及河東兵備道郝等部防河,然而順軍未至即逃之夭夭,防線土崩瓦解。蔡懋德要防守平陽府,可是缺乏糧餉,只好請就藩平陽府的西河郡王與交城郡王出錢并帶頭勸縉紳捐餉。不想至此大難臨頭之際,依然無人愿意舍得錢糧募兵加強城防,最終導致平陽府被順軍輕而易舉地攻取。

  蔡懋德防河未果,就藩太原的晉藩又連連催促他回防太原,蔡懋德首尾難顧,焦頭爛額。等平陽府敗局難以挽回,方才匆匆回到太原,然而晉王朱求桂私下認為蔡懋德薄己,與汪宗友彈劾蔡懋德不顧太原安危又擅自放棄平陽。蔡懋德兩面吃癟,有苦說不出,明廷得訊,不辨真偽,下令把蔡懋德革職聽堪,改以郭晉昌接替。郭晉昌名不見經傳,明廷用他,無非相中他的名字,圖個好彩頭。

  當平陽府失陷,順軍以雷霆之勢席卷山西的急報傳到北京,明廷上下方才感到事態的嚴重。崇禎帝緊急與閣臣磋商應對措施,話里行間居然難得一見表露出了對去年放棄與清廷議和舉動的后悔。閣臣們認為“庫藏久虛,外餉不至,一切邊費可不可緩,所恃者皇上內帑耳”,希望崇禎帝能多拿些內帑出來募軍自固。但一涉及內帑問題,崇禎帝的態度旋即曖昧不清起來,只道“今日內帑有難告先生者”,潸然淚下。錢拿不出來,只能諭旨“兵部凡罪廢武職、及草澤義勇,有勵志殺賊者,予上賞”,仍舊是空口白話。

  至于崇禎帝為何不拿內帑,其實并非他吝嗇,畢竟生死存亡之秋,眼界大不會短淺至此。此中最大的癥結所在便是崇禎帝本身實在也拿不出多少錢來。時人皆猜測崇禎帝從前代諸位皇帝尤其是萬歷帝那里繼承了巨額的內帑,可實際上萬歷一朝雖積財頗多,但萬歷帝喜鋪張,各類開銷巨萬,又分了部分給六部度支,內帑落到最后大概六七百萬兩。再經過泰昌、天啟二帝興建三大殿糜費千余萬、修造陵寢又是數百萬,內帑多有支用,剩余可供崇禎帝使用的并不多,恐怕僅有兩三百萬罷了。因此對明廷而言,是朝廷缺錢皇帝也缺錢,兩方受困于財力,做起任何事來不免束手束腳,力不從心。

  內閣大學士吏部右侍郎李建泰是山西曲沃縣人,至此國難當頭的時刻,他見崇禎帝舉止失措,便自告奮勇自請出北京督軍,聲稱要回山西老家以家中私財募兵抗擊順軍。崇禎帝大喜過望,立刻授職督師并賜尚方劍,在正陽樓擺下宴席為李建泰踐行,口稱:“先生以去,如朕親行。”目送良久。

  李建泰出了北京,剛到涿州附近,遭遇大風,占卜覺得不利行軍,就令負責護送的京營兵馬駐扎原地,日夜有兵士逃亡。

  明廷的局勢還是一樣繼續惡化著。

  二月初六,李自成率主力順軍進抵太原府城下。蔡懋德雖說已被革職,但還沒等來郭晉昌,只得硬著頭皮與左布政使趙建極、分巡冀寧道畢拱辰等死守太原府城。其時山西生員傅山、韓霖被李建泰聘為軍前贊畫,傅山為了周全故土鄉梓,趕到北畿面見李建泰,請他急救太原,只有保住太原,京師才得屏障,晉南之地才有機會恢復。但是李建泰此時因為老家曲沃縣被順軍攻占,心態發生了變化,自覺一開始出家資募兵阻擊順軍的路子行不通,護送的京營兵士三千又多散逸,形勢不妙,于是斷然拒絕了傅山的請求,反而率兵退往保定。

  太原府城孤立無援,危在旦夕,蔡懋德遣將朱孔訓、牛勇、王永魁等領五千兵出戰,全軍覆滅。晉王朱求桂拿出三千兩銀子,送到城頭“募死士殺賊”。山西提學副使黎志陞負責此事,卻仍然從中克扣,自印記功紙票代替現銀發放,明軍士氣一落千丈,巡撫標營下守備張雄在凌晨偷開新南門向順軍投降。大順軍趁勢攻占太原府城,蔡懋德自殺,趙建極、畢拱辰等自殺,黎志陞跪降——去投奔李建泰半路被俘獲的韓霖吹捧黎志陞“此天下文章之士”,黎志陞復得任用。

  李自成在太原整軍八日,期間發布了大順皇帝永昌元年詔書,講明了自己討伐明廷的初衷及本心所在,并隨后傳大順皇帝安民詔,以“天命復集,還予故土”等言語撫慰百姓,與頭前傳牌各州縣“仁義之師,不淫婦女,不殺無辜,不掠資財,所過秋毫無犯。但兵臨城下,不許違抗”之言相呼應,恩威并施,籠絡人心。而后,李自成率軍北上,展開對進軍北京城路上必經之路寧武關的攻勢。

  時為二月中旬,山西百姓口耳相傳“開門迎闖王,不當差,不納糧”的民謠一直傳來北京,形勢險惡至此,崇禎帝憂心忡忡,幾乎一夜愁白頭。在與內閣諸臣分析了當前各地狀況時,兵部尚書張縉彥將目前距離北京較近還可憑恃的兵馬一一點明。

  在北直隸與山西,有督師李建泰、保定巡撫徐標、宣大總督王繼謨、大同總兵官姜瓖、薊州駐居庸關鎮守總兵唐通、宣府鎮守總兵王承、山東鎮守總兵劉澤清等;在河南,有太原鎮總兵許定國、保定鎮守總兵卜從善等;在遼東,有薊遼總督王永吉、遼東巡撫黎玉田、遼東總兵吳三桂、關門總兵高第等;在湖廣與四川,有湖廣提督趙當世、安廬鎮守總兵黃得功、平賊將軍左夢庚等;在鳳陽與江西,有鳳陽總督馬士英、江西總督袁繼咸等。除此之外,南直隸尚有林林總總各鎮各協。另更遠的各省暫且不論。

  這些兵馬實力強弱不一,距離北京遠近也不盡相同。事關國家生死存亡,必須善加利用。由是,又在他們之中,挑選出最需要拉攏者,著重關照。

  北直隸方面,加授徐標總督畿南、山東、河北軍務,仍兼巡撫,移駐真定遏賊。封唐通為定西伯,控扼居庸關;山西方面,挑出了大同總兵官姜瓖加領鎮朔將軍印,勉勵其人擋住順軍北上的通路;河南方面,正式授予許定國援剿總兵職務,使他繼續堅守在河南、山西交界,阻擋順軍兵力相連;遼東方面,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向關內收縮兵力;湖廣方面,封趙當世為寧南伯、黃得功為靖南伯,進攻河南、陜西的順軍。更任李化熙接替余應桂總督三邊,宋權巡撫密云,方孔炤督廣平和大名二道與順天巡撫楊鶚、昌平巡撫何謙協力就近防御。

  隨后,崇禎帝親征召天下兵勤王。朝議中,又覺得需要留一步退路,因此派勛臣忻城伯趙之龍即刻南下南京為南京守備,太監韓贊周隨行就任南京鎮守太監。另傳諭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與應天巡撫左懋第等合作,收攏領南京右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劉孔炤、協守瓜洲副將張天祿、備倭將軍王之仁、分守舟山參將黃斌卿、分守金衢參將翁之琪、五虎游擊將軍鄭芝龍等林林總總各部各鎮,維持南京穩定的同時時刻準備往北赴援。

  二月底的漢中府,春寒料峭。

  前一日,漢中府文武紛紛登門,祝賀趙當世受封寧南伯。獲得封爵,自是莫大的榮耀,可是大明江山風雨飄搖,務實的趙當世當然不會真的把一介虛名放在心上,因此面對盈門訪客,只差了管事迎來送往,自卻與心腹將領們商討接下來的舉措。

  “順軍北伐,勢如破竹,各路防守官兵孱弱難擋,看來不出兩三月,順軍就將兵臨北京。”徐琿面色凝重道,他是山西人,對山西各鎮的守備力量比較清楚,“寧武關、居庸關是為遏制順軍的最后兩道閘口,這兩關丟了,北京大勢去矣。”

  “宣大總督王繼謨、山西巡撫衛景瑗、大同鎮姜瓖皆非良才,要擋住士氣如虹的順軍談何容易。”韓袞搖搖頭,“居庸關唐通更是遼東逃將,指望不上的。這些人看著兵強馬壯,等真與順軍對上了,即會現出原形。”

  徐琿又道:“朝廷一口氣調動天下兵馬,看似大動干戈,其實多是無用功。想要許定國牽扯順軍、劉澤清北上勤王,都是大大的笑話。鳳陽總督馬士英受制于劉良佐,南京史可法一時半會兒也擺不平諸路營頭,如此瞧來,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僅關遼兵了。但是調動關遼兵,苦心經營爭奪了數十年的關外勢必一朝放棄拱手送給北虜,壯士斷腕,就看朝廷有沒有這個決心了。”

  韓袞道:“朝廷不還等著我軍嗎?給主公加封伯爵,為的就是讓我軍效力。”又道,“順軍才渡河入晉,孫軍門就日日叫嚷著要舉兵勤王。可笑朝廷發布的諭旨上,根本沒有他孫傳庭的名字。而今朝廷號召天下勤王,他恐怕要竄上天了,主公覺得如何應付?”

  孫傳庭心懷熱切的忠烈報國,人盡皆知,趙當世此前還能以靜觀其變等理由搪塞他,現在朝廷諭旨到了,恐怕再想壓他也壓不住了。

  趙當世深思少頃,沉聲道:“就算孫傳庭不鬧,我軍也坐不住了。”

  徐琿、韓袞等將領均是一驚,道:“主公的意思是?”

  “形勢逼人,和順軍之戰,必須立刻著手。”趙當世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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