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洪右營二千兵士分為前后四列,由覃進孝親自指揮,向闖軍左翼辛思忠部快速推進。風卷紅旗、金鼓連天,兩刻鐘后,昌洪右營前哨五百人已抵呂家村。不過覃進孝并未急于發動攻勢,下令前哨在距村五百步外列陣固守,同時左、右兩哨各五百人從后快速趕至前方,與前哨并列展開,將陣線拉開。
村中的闖軍兵士自知人少,顯然做好了固守村子的打算。村子巷道狹窄迂回,難以成建制作戰,尤其不利于火器發揮,辛思忠的戰略目標很明確,就是利用村子的障礙,將趙營兵馬拖進混戰。一旦陷入混戰,闖軍的優勢就能發揮,同時還能拖延住趙營兵馬,為中軍、右翼友軍的來援爭取時間。
覃進孝老道,一眼看穿了闖軍意圖,前、左、右三哨排布結束后,并不進村,而是在村外形成一個半弧線,備而不戰。這時候,通過斥候的哨探,得悉呂家村東面有山坡,坡度平緩。覃進孝毫不遲疑,當即動員后哨向緩坡處轉移。午后未時一刻,后哨在村東緩坡部署完成,三門二號紅夷炮一字排開,五門大佛郎機炮夾在其間。
“揮旗!”午后未時二刻,覃進孝感到時機成熟,指示中軍大旗手。
轉眼之間,丈余鮮紅大旗搖動,帶起周遭無數小紅旗翻飛如云。
緩坡上,一直注視著主陣地旗語的塘兵見狀,吹響急促的喇叭。
“嗶——嗶嗶——”
正在督促炮手們調整炮架炮口的幾名佛郎機炮師聽得喇叭聲,本就透紅的臉頰立刻漲得和豬肝一般,操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大聲疾呼。豎立緩坡的十余面三角小旗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齊齊向坡下一指,但聽“通通通通”悶響連連,近十門火炮車架均是向后猛縮,鐵彈、銅彈在半空劃過,全都射進了村中。
“他奶奶的,還想賺老子,老子先把你打個稀爛!”
數百步外,呂家村在持續不絕的炮擊下雞飛狗跳,中彈的屋舍土墻嘩啦啦成片成排地掀塌,一時間瓦礫紛飛、煙塵蔽日。覃進孝面帶冷笑,駐馬凝望。
火光與巨響在緩坡持續了好一陣子,等幾輪射罷,呂家村的東半拉早成廢墟。村外的所有趙營兵士都可以清楚聽到從塵土彌漫的村中傳來的驚慌的呼喊叫罵聲。
“搖動皂旗,準備接戰!”覃進孝抽出腰刀,厲聲呼道。
當是時,即使前方尚未有敵軍現身,昌洪右營前、左、右三哨的前排兵士還是依照命令全都退到了臨時搬運并設置的小型鹿角拒馬之后,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銃擊的前期操作。
村東的緩坡距村子有五六百步,在如此距離下自由炮擊,作戰經驗豐富的覃進孝判斷這幾輪炮擊應該沒有給闖軍造成太大的傷亡,但必然重創了闖軍的心理。很少有人能在被動挨打的情況下還能沉住氣,覃進孝斷定,辛思忠絕對無法在炮擊中堅持太久。
果不出他所料,當緩坡上的幾門火炮清膛冷卻完畢,再次發動轟擊時,透過濃重的煙塵,不計其數的狂躁的闖軍奔著己方主陣地縱馬沖突而來。
“發!”
軍官的喝令自西向東連成一線,嚴陣以待的趙營兵士舉銃齊射,“噼噼叭叭”仿佛無數爆竹裂響。半弧狀的射擊陣線用火力將自投羅網的闖軍馬隊交叉覆蓋,一排罷了一排又上,銃彈如雨傾瀉。
覃進孝知道呂家村中的闖軍兵馬總共不過一千,并不具備沖過五百步的距離穿插進己方陣線的實力,是以隨機應變,將趙營普遍規定“敵軍進到五十步內最前排鳥銃手需要及時后撤避讓”的條陳做出改變,嚴令所有兵士不得移動半步,只能堅持射擊。
闖軍的馬隊從村子的各處鉆出,沖鋒的線列拉得很長,倘若真的撞上趙營鳥銃手的陣線,或許會造成極大的傷亡。可現實是,辛思忠僅僅千人,而且這千人因為村中的凌亂各自無序,既無后備、也沒有排列齊整,可以說完全屬于自由沖鋒。他寄希望于自家馬軍的驍勇,意欲強行扭轉局面,卻不想到趙營兵士的火力及素質遠非他部明軍可比,拉長的陣列不但沒能給他帶來想要的殺傷力與威懾力,反而為趙營交織的彈雨提供了最好的靶子。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村外的闖軍許多僅僅沖出百步就人馬仆地,少數能沖進二百步的面臨的則是更為猛烈的反擊,寥寥無幾能靠近鹿角拒馬,也因此稍稍的滯礙,血染沙場。
東面的半空炮聲隆隆似春雷,正面戰場銃擊猶如海浪陣陣。闖軍馬軍再驍勇,也架不住身心兩方面的震駭,隨著村中西北角一間瓦房頂部被掀飛,灰頭土臉的辛思忠從殘垣斷壁里頭爬出來,傳令退兵。
他能跑,村里被禁錮起來的老幼村民可跑不了,很快,趙營兵士入耳盡是哭喊。
“稟中軍,闖賊向西遁走!”死傷慘重的辛思忠知道難守村子,收攏了殘兵敗退,各部軍官亦多有來請示追擊的。
徐琿給覃進孝下達的軍令是占領村子,覃進孝自然是嚴禁追擊的。按照他以往的脾氣,為了謹慎起見,接下來的做法當是利用外圍火力,將整個村子徹底夷為平地,確認沒有闖軍遁形了才罷。然而他話到嘴邊還沒出口,遙遙卻望見正面紛亂的尸山血海中,正有幾個小黑點隱隱浮動。
“那是什么?”覃進孝皺著眉頭,策馬跑到前面細看。隨著小黑點的接近,他發現那竟是幾名身形弱小的孩童,應當都是村中的村民子女。他們靠近直到十余步,可以愈發看得明晰,這些孩童大多滿臉灰土,有些周身還沾上了不少血漬,全都在邊哭邊走,偶然被尸體絆倒了,也趕緊爬起來繼續走。
有軍官上前道:“中軍,怎么處置?”使個眼色,當即就有數名兵士舉銃瞄準。即便對面只是幾名孩童,但戰場有戰場的規矩,來歷不明者是絕對不能靠近陣列的。
覃進孝一個恍惚,眼前忽而浮現出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每次看到這個笑容,冷峻的心似乎都不禁柔軟幾分。回過神來,他陡然罵道:“混賬,不過幾個孩子,你怕他們把咱兩千人掀了嗎?”
“是、是、是。”那軍官臉一紅,連聲諾諾。
“紅冊上最重要的一塊內容便是我趙營與百姓休戚與共,你忘了?要是統權點檢院的知道你存著這般心思,想想自己有什么下場。”
“屬下該死。”
“戰陣無情,這些孩子的爹娘或許都死在了村里。傳我令,前、左、右三哨開始向村子三鼓點一步推進,坡上后哨,火藥節省著打敵兵,也不要再發炮了。”覃進孝如是說道,臨時決定停止平毀村子的計劃。
“遵令。”那軍官應著話,迅速去了。很快,炮銃聲息,四野鼓點接替大作,而在陣前茫然無措的那幾名孩童也被兵士及時抱到了陣后安置。
“無論別人怎么說你,我都不信。你不是那樣的人,對嗎?”
覃進孝驀然回想起了女孩曾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心中一熱。他從來沒想過,自已有朝一日也會為了他人慢慢改變。
接到昌洪右營成功占領呂家村的消息后,徐琿觀察到正面闖軍陣勢發生了波動。效節營中軍官楊科新對徐琿道:“闖賊中軍已與后續部隊會集,有分兵回攻呂家村的跡象。”
呂家村一失,闖軍左翼潰敗,中軍陣地側面受到威脅,主帥吳汝義絕對無法容忍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又過一會兒,楊科新親自兜馬來見徐琿,言稱吳汝義已然分出部下韓文引一部接應辛思忠部,并重整旗鼓,著手反攻呂家村。
徐琿此時剛派塘馬去往呂家村,要求覃進孝短暫整軍罷便接著向西將闖軍的陣線往壻水擠壓,楊科新聽他說道:“無妨,有村子為依托,闖賊馬軍難以機動迂回盡情馳騁,我軍反而能逞火器之利。”又道,“你帶效節營的兵再往前壓一些,給闖軍中軍陣線多些壓力,切記不要太近接戰了,只要他們不敢肆意抽調兵馬援助兩翼。”
楊科新領命而去,趙營左翼指揮昌洪左營的李延朗的人接踵而至,道:“敵軍右翼異動,敵將李友率馬軍分數批慢慢逼近,似要沖鋒。”
郝鳴鸞在側,聽得此報,乃道:“闖賊自知其左翼弱,故而將主攻點放在了右翼。辛思忠既敗,吳汝義急于挽回頹勢,必是催令李友行動。李友馬軍一旦到位,恐要輪番猛沖我軍左翼。屬下請以所部五百馬軍先驅,纏住來敵。”
李友今年五十來歲,陜北米脂人,與李自成、劉宗敏很早就是摯友。從李自成投張存孟,掌二隊。后來李自成以八隊獨立,李友帶兵相投,遂為心腹,跟隨李自成起起伏伏十余年,不離不棄。他慣于征戰,當下馬軍又有三千,厚度遠非辛思忠部可比,要是真奉命沖突,是極大的威脅。
“你只五百騎,擋得住李友嗎?”
郝鳴鸞豎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一挺道:“皓首匹夫,何足道哉。”說著,意氣風發一抖虎頭大槍,將槍頭的裹布摘下,“徐總管,下令吧!”
徐琿點頭道:“好,你只管向前,后續部隊亦會接應。”
郝鳴鸞大聲應諾,跨上棗紅駿馬,持槍招呼道:“兄弟們,隨郝某殺賊!”聲落馬出,五百騎各自催動馬蹄,如狂風掠地,瞬時間呼嘯飛馳起來。
左翼的李延朗正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闖軍馬軍收縮兵力,突然見著一支馬軍從陣中風馳電掣地脫出,不消問,也知道是郝鳴鸞出陣,慨然興嘆道:“闖賊馬軍眾達三千,以五百義無反顧橫擊六倍于己的敵軍,擁有這份膽勇,果然是江都郝鳴鸞之舉!”說完,又大喝道,“我營為左翼主力,如今右翼昌洪右營告捷,馬軍亦出,我軍豈能甘于落后!”
一聲既出,三軍呼應,鼓聲震動勢如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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