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兵與闖軍決戰的一個月前,八月初,王來興率軍溯大江直抵夔州府。而此時,早先流竄入川的張獻忠已經率軍攻克瞿塘關、占領奉節縣與瞿塘衛。
在覃奇功的授意下,夔州府境內譚弘、譚文、譚詣三兄弟收攏兵力,與覃奇功所部往達州方向退避,因此沿江云陽縣、萬縣等地守備空虛,張獻忠得以驅兵猛進,直達萬縣。
川中動‘亂日久,各地軍鎮擁兵自雄。為了籌措軍餉,各自擬定條例稅率強行加賦,剝榨百姓。百姓不堪其苦,遂多揭竿而起,有剽悍者則勇于主動發動攻擊,即所謂早期的“打衙蠹”到如今的“除五蠹”。
所謂“五蠹”,“一曰衙蠹,謂州縣吏胥快皂也;二曰府蠹,謂投獻王府、武斷鄉曲者也;三曰豪蠹,謂民間強悍者也;四曰宦蠹,謂縉紳家義男作威者也;五曰學蠹,謂生員之喜事害人者也”,百姓結社攻擊胥吏衙役、紳衿子弟、王府爪牙等輩,至今風氣愈加熾熱,又因為饑寒,更開始大肆抄掠富戶,官府屢鎮不絕。
張獻忠顯然對此次入川非常重視,利用此等地方矛盾,并沒有繼續冒進,而是抓住機會原地整軍經武,繼續增強自己的實力。除了沿途裹挾百姓之外,更是四出派人游說社團入伙。他的威名在四川甚著,投效依附之眾一時云湊,僅僅半個月不到,屯駐萬縣的西軍規模重新擴充到近三萬人。
王來興后續前往達州與覃奇功及三譚會合,聚兵一萬三千,觀望不前。張獻忠見趙營兵馬逡巡,同樣穩坐釣魚臺。
直到八月中下旬,僵持局勢為四川巡撫陳士奇打破。
陳士奇早前做夢也想不到,西軍有朝一日還能沖破南直隸、湖廣兩道屏障,重返四川。他大驚失色,在成都與蜀王朱至澍緊急磋商,最后決定親臨重慶府指揮剿滅西軍的戰事。四川大小軍閥,他能指揮得動的不多,好歹抽調了標營副將卞顯爵、威武營參將曾英、漢羌兵備道標下坐營都司趙‘榮貴兩部為主力分別從成都、川陜邊界趕赴重慶,并傳令川東道參政劉麟長、石砫二品誥命夫人秦良玉等部同率軍往重慶聽命。除此之外,檄告各府、州、縣官加強當地防御,有城的嚴守城池,沒城的鄉村修堡寨相望守護。
匆忙抵達重慶府城后,西軍仍自巋然不動,陳士奇趕緊布防,先將重慶府大江南岸和嘉陵江北岸的船只全部集中到府城周邊,斷絕兩江交通,阻礙西軍進擊。而后又認為西軍走水路沿江攻重慶府城必經銅鑼峽,遂投入重兵防御下游門戶銅鑼峽。同時嚴控佛圖關,預防西軍從陸路侵犯府城。他這一系列布置看似滴水不漏,實則一開始就把己軍置于被動防御的地位,將主動權拱手讓給了西軍。
張獻忠經過一段較為徹底的整編調整,方才開始著手進軍。八月底,西軍馬步右總管馬元利率軍二萬,在萬縣北面四十里的湖灘與駐防此地的曾英部激戰,連戰三日,最終憑借人數優勢冒死沖突,擊敗曾英。曾英背中一箭,落荒而逃。西軍隨后動員全軍溯江而上,趁勢襲取了重慶府東北角的忠州,駐兵葫蘆壩。曾英與劉麟長退保涪州,趙‘榮貴則往梁山縣躲避。
此時已是九月初,趙營兵馬臨時以王來興為主、覃奇功為副,亦全軍南下梁山縣。
“趙都司,久仰大名。”
金城寨寨城,王來興并覃奇功等人與趙’榮貴會面。
年過四旬的趙‘榮貴早年和賀珍都為商洛兵備道樊一蘅效力,只不過賀珍一直留在商洛兵備道標下,而他則在樊一蘅離任后調到了漢羌兵備道。又因當年張獻忠、羅汝才聯手入川時四川兵力不足,便借用給了四川為客軍。往后他雖然編制上隸屬于陜西,但四川始終沒放他走,于是長期駐扎川陜邊境,接受四川巡撫衙門的差遣。
“哪里當得上大名,只能是略有薄名罷了。”趙’榮貴嘆氣道。
“聽說獻賊已往重慶去了?”覃奇功面不改色,“我軍來此,本為尋獻賊激戰,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趙‘榮貴說道:“是的,據聞獻賊舳艫繼進,幾日前已至涪州。”
“哦?情況若何?”
“仍然不妙。”趙‘榮貴搖頭不迭,“涪州知州馮良謨膽小如鼠,據聞尚未開戰,就棄城逃往了彭水縣。獻賊由是破城,曾參將、劉守道給馮良謨拖累,倉促退守城外五里望江關。獻賊緊咬不放,曾參將與之野戰,獻賊馬軍驍悍,沖馳間將曾參將面頰砍傷,曾參將滾下陡坡昏厥,僥幸不死,直到深夜才為劉守道所救,再退南川、綦江等地。”
覃奇功與王來興對視一眼,故作驚訝道:“若是如此,那么重慶府境內目前可戰之官兵不多了!”
趙’榮貴眉頭緊鎖道:“可不是嘛,劉軍門本期以曾、劉與我三部為游軍擇機與獻賊野戰,而今曾、劉殘敗,短期內收拾不定,只我一軍亦難支撐。除此之外,重慶府城內只剩標營卞顯爵、衛指揮顧景兩軍負責城防,輕易絕不會出城的。”
“石砫兵呢?”王來興問道,往年與石砫兵交戰的場景猶歷歷在目。
“劉軍門傳令過去了,但現在半點動靜沒有。咳咳,石砫以秦老夫人為重,但她今年已然古稀,哪里還能統軍作戰。聽說自其子死后,便傳軍令守土為主了。”
石砫宣慰司中最稱德高望重者即是二品誥命夫人秦良玉,趙營初次入川和她對陣過。她的兒子馬祥麟為宣慰使,驍勇絕倫,但當年跟隨楊嗣昌剿辦入川作亂的張獻忠與羅汝才時戰死了,剩下宣慰司中秦翼明、秦拱明、秦佐明、秦祚明等都是秦良玉的侄兒,多少都有戰功戰績,但論忠君報國之心、銳意進取之志,沒有能比上馬祥麟的。就比如秦翼明,孫傳庭請奏他為四川總兵官率軍赴陜西助戰,他也裝聾作啞,沒有接受,一心居家消極怠戰的心思由此可見。
譚弘這時也道:“就算秦老夫人寶刀未老,有殺賊心思,可石砫往年外戰不休,元氣實則大有損耗。現在兵力不過四五千,自保尚可,但要分兵救援重慶,只怕顧此失彼。”
趙‘榮貴苦笑道:“四川各鎮各軍,小到數百人,多到數千人,無一不是只顧私利的蠅營狗茍之輩。從前有楊督師統籌,尚能萬眾一心,聚全省之力將賊寇逐出去,可看現狀,劉軍門都親自到了重慶,其余軍將還是抱著隔岸觀火之態度,家家自掃門前雪,生怕卷入紛爭。不要說沒有殺賊之心,就有殺賊之心的,也不敢孤身來此送死吶!”
覃奇功笑道:“那趙都司怎么來了?你的駐地可是最遠啊!”
趙’榮貴嘆口氣低著頭道:“說來不怕諸位笑話,其實陜西那邊這兩年多次召我回去,我都和四川各衙門說好了,故意壓著不走。這時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道我身為陜將卻長久賴在四川巡撫衙門為何?也不過是觀察風向罷了。現在河南有闖賊,四川有獻賊,我不理會四川的調令,轉頭就得跟著陜西孫軍門去打闖賊。兩害相較取其輕,比起闖賊,我看還不如來和獻賊對仗為好呢。”
王來興與覃奇功等人皆笑著說道:“趙都司說笑了。”
趙‘榮貴面色憂郁,沉默不語。覃奇功則輕拍大腿道:“要是石砫都閉門不出,那重慶府內官軍就必然要落到只守不攻的為難境地了。”
“非也!”趙’榮貴忽然一抬頭,“不是還有貴軍嗎?”說著朝王來興、譚家三兄弟分別看看,“我觀貴軍軍容甚壯,士飽馬騰,要是開進重慶府,未必不能阻攔獻賊。”
“這......”覃奇功略略猶豫,“我軍到川,本意只是助臨近的夔州府掃除賊患,沒有劉軍門的軍令,怎能隨意移調?”
趙‘榮貴“哎呀”一聲嘆,急地直搓手道:“都什么時候了,還管這些旁枝末節。現在四川各部都作壁上觀,劉軍門壓根無兵可用,要是貴軍愿意相助,解重慶之危,劉軍門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更道,“要不趙某這就修書一封送去劉軍門那里!”
覃奇功顧視王來興,佯裝躊躇,然而王來興霍然起身,聲音洪亮道:“趙都司所言極是,剿賊之事,本應為我數省共擔的重責。川賊不除,來日又將成為楚賊,川楚實在是休戚與共的關系,今我等恰好在此,正該與川中的兄弟并肩協力。若是不進反退,可謂愧對國朝重恩,愧對川中兄弟的厚望!”
趙’榮貴重重點頭道:“王總管有見地,劉軍門那里,就由我去說,必保無恙。”而后繼續道,“我這里二千兵馬合于貴軍,明后日即可進軍!”
覃奇功這時道:“進軍之事自是分當所為,然而進軍卻不急于一時。”
趙‘榮貴道:“覃先生有何高見?”
覃奇功答道:“目前獻賊新勝,士氣正旺,且在望江關、冷水關等地分散流動,我軍一去未必能保全勝,即便戰勝,以獻賊之擅奔,恐怕亦難覓其主力徹底殲之。”
“這......”趙’榮貴捻須思忖。
“獻賊既入重慶府,不克重慶府城難以寸進,是以接下來必向府城而去。但重慶府崇墉百雉、固若金湯,遠非夔州府城及尋常州縣城可比,饒他獻賊兵鋒再利,也必然困頓城下。我之意,我軍只要暗攆其后,待其為府城拖疲,成了強弩之末,我軍便可與城中劉軍門暗合,里外夾攻,可立破獻賊于城下。屆時我軍再請石砫秦老夫人在后頭一堵,截斷獻賊退路,獻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成為甕中之鱉,只能束手就擒!”
趙‘榮貴聞言,深覺有理,十指交疊道:“但愿此番真能將獻賊擒拿,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來此奔波一遭。”
覃奇功和善一笑道:“趙都司放心,有我軍在,川事必定。”停了停,指著輿圖道,“我軍再休整一日,后日出發,先去忠州,同時派人試探秦老夫人口風。等獻賊離開了涪州,再去酆都縣。獻賊攻重慶府城了,再進涪州,等待劉軍門的指示。一步一步穩穩當當,絕無紕漏。”
趙’榮貴聽著,也沒更好的主意,唯有點頭諾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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