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趙當世投軍,起初只得了個守堡的差事。這守堡兵是屬于城防軍系統,最主要的職責便是守衛邊堡以及圍繞著堡子一定范圍內的村坊,若無特殊許可,不得擅離堡子一步。一切生活起居都只能放在堡內,縱然有了家室,也必須將妻兒一并接來同住。平時除了防風警戒,就是種些蔬果自給自足,自由受到極大的限制。
從某種意義上說來,守堡兵名為官兵,實與囚徒無異。大部分的守堡兵都是當地憑借著關系進來希望討口皇糧、混吃等死的閑漢。雖說相較于經常顛沛的營兵,這守堡兵貌似安穩不少,但事實上并沒有定數。就拿趙當世曾經待過的甘肅莊浪衛紅墻子墩來說,這里地處邊墻南面的山口,是北部河套地區的大小部落從大小松山南進甘肅漢地的必經之路。所以相對而言,紅墻子墩日常受到的軍事壓力比之九邊重鎮其實并不來得小。
這些墩堡通常都會以所在衛所出身的軍戶任職,但短短一年內,紅墻子墩的守堡兵像割麥子死了好幾茬,當地人人視之為險途,無人愿意補缺,即便被點名充職,也找各種關系推脫。故而到了后來,衛所的長官也放低了要求,承諾只要是個漢人,都有機會成為一名守堡兵。趙當世不是莊浪衛本地人更非軍戶,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抓住機會成功應募,從一個黑戶搖身一變,重新成為了大明朝正而八經的衛所旗兵。
在紅墻子墩,趙當世結識了家道中落、迫于生計來堡內混口飯吃的王來興。王來興年紀小,趙當世很照顧他,王來興亦知恩圖報,對趙當世執以兄禮。二人情投意合,關系極好,又精誠合作,阻擊了幾次蒙古游兵的襲擾,漸漸有了些小名氣。直到甘肅副總兵盛略在甘肅鎮各地勾補招募營兵,守堡兵也被歸為渠道之一。趙當世看出當一輩子守堡兵毫無前途可言,當機立斷,與王來興一齊應募,并均得以入選,從此開啟了顛沛流離的營兵生涯。至于投奔回營成為流寇,那則是再后來的事了。
崇禎十六年八月中旬,闖軍一部在龍門關阻擊明軍趙華枝部失利后撤,而當初將趙當世選入營兵的人,正是趙華枝。往事浮上心頭,接到軍情的趙當世不禁感慨萬千。那時的小軍官趙華枝早就因戰功升任副總兵,成為固原總兵鄭嘉棟的副手,而他趙當世也已經從一個落魄潦倒的流寇成為了足以撼動天下局勢的一方諸侯。
南陽府城的軍衙白虎節堂,匯報著近期戰況的郭如克明顯感到趙當世一怔,笑道:“主公可是聽到故人心有所感?”他和趙當世相識很早,對趙當世過去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哈哈,說起來那趙華枝和我同鄉里,我那時投軍入伍,還拜他為兄當靠山來著。”趙當世爽朗一聲笑,“世事無常,多年沒聽到過他聲響,這時突然提及,倒著實有些惆悵。”
郭如克繼續道:“孫傳庭出關,趙華枝與牛成虎為前部,自七月底到本月中旬,闖軍阻擊陜西官軍大小每十余戰,皆不利,官軍兵鋒已經推進洛陽龍門關了。”
正如郭如克所言,孫傳庭在本月初一于西安誓師,正式舉兵征討河南闖軍。
這個時間節點倒比趙當世預測的要早,在趙當世與顧君恩、徐以顯等謀士的預估中,孫傳庭最合適的出關時期應該放在明年春季。當然了,形勢比人強,趙當世認為最合適的時間未必符合實際,通過特勤司暗中搜羅來的情報可知,自郟縣之戰失利后,孫傳庭受到朝廷方面的壓力一直有增無減,近幾個月朝廷連續給他封官許愿就是催促他趕緊行動的最好證明。
“急擴軍、強征糧、濫選官,此為孫傳庭治陜西之三弊,亦可謂三急。然他身不由己,是不得已而為之。”顧君恩當時喟嘆著說道。
朝廷的催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孫傳庭提早出兵實則由于闖軍刻意激之。
七月底,孫傳庭依然進退不定,為了應付朝廷,他先派臨洮總兵牛成虎率步騎三千二百余開往河南。陜西巡撫馮師孔及甘肅總兵馬壙進軍商州、洛南山區把控關口,嚴防闖軍由此犯陜。又檄河南境內陳永福、卜從善等部往洛陽下池寨會師。趙當世也接到了孫傳庭的策應要求,即便孫傳庭指派給他任務為疑兵,他還是隨即以飛捷左營、飛捷右營、長寧營、昌洪前營、國安營、一沖營六營悉數進抵襄陽府城,連同鄖陽府徐琿軍、南陽府郭如克軍兵馬總計二萬二千余,陳兵楚豫邊境。
各軍雖陸續調動,但孫傳庭本人依然穩坐西安不動,可見他本身戰意不高。為了及早與陜西明軍決戰打開局面,在李自成的授意下,李際遇、劉洪起與沈萬登等順應闖軍的河南本土各部開始著手攻伐河南境內的其余割據土寇。
與此同時,劉芳亮引兵北上,在滎陽、汜水等地每人佩戴三個大空葫蘆并伐木造筏,作出要渡過黃河北上威脅北京的姿態。這一舉動果然擊中孫傳庭痛點,自他上任伊始至今朝議紛紛就沒停過,他在這督師任上可謂日夜坐如針氈,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生怕遭到彈劾。譬如去年年底清兵擾亂京畿、山東,他在郟縣失利還沒調整完畢、闖軍依舊肆虐的的情況下主動上書朝廷,請求入衛護君,結果當然是被嚴厲拒絕,他受到斥責反而安定不少,從此可見他的惶惶自保之心態。
一旦闖軍真的進犯北面,無論規模大小,沒說的,孫傳庭一定難逃“扼守不利,縱賊玩寇”的消極怠戰罪名。因此,孫傳庭再也坐不住了,他頓足嘆氣“吾固知戰未必捷,然僥幸有萬一功,大丈夫豈能復對獄吏乎”,決心孤注一擲。自八月初誓師,隨即督令原本緩慢行軍牛成虎部抓緊前進,后繼更令趙華枝繼進援助,孫傳庭的督師行轅則統白廣恩、王定、官撫民、鄭嘉棟等部由西安開拔,十萬人浩浩蕩蕩趕赴河南。
闖軍主力原屯洛陽,前鋒在陜州,軍隊沿黃河駐扎,后營屯田襄城、郟縣一帶。但牛金星認為兩軍若在潼關附近相爭,對闖軍不利,因為明軍若稍微不利,極有可能退縮潼關拒守,潼關天險難攻世人皆知,若真到了那一步,期待中的速戰速決就將演變成持久的消耗戰或是艱難異常的攻城戰,這是闖軍需要避免的情況。
李自成采納了牛金星的建議,傳令全軍后撤,以此拉長明軍的戰線,闖軍主力主要向著襄城、郟縣附近集結,并有意將此作為決戰地點。闖軍遂在此間加緊構筑工事,筑小土城二十余座,每個城門旁都安設大炮,守城的步兵各執長矛、弓矢并一些小炮。城前還挖掘深溝塹壕,設置拒馬鹿角等障礙物,馬軍日日列陣操演于城后,隨時應戰,形成層層疊疊的防守陣線。另外,作為襄郟地帶的犄角,闖軍分軍往寶豐縣加強防務,如此一來,襄城、郟縣、寶豐三地形成三角,更加穩固。
十日前,孫傳庭行轅至閿鄉縣,牛成虎、趙華枝等前部接著進軍為闖軍拋棄的洛陽。三日前闖軍五百偵察輕騎在龍門關遭遇牛、趙兩軍夾擊,潰散而走。到了今日,剛剛傳來的消息,明軍已抵滋澗,被闖軍征調的一支御寨兵馬設伏于此,隨軍而行的楊招鳳耳朵貼地,已能隱隱聽到從遠方傳來那悶悶的馬蹄聲。
山林的小路旁,薛抄抹了把汗,等列如長蛇一般的羊角車們全被推走,走過來如釋重負道:“推著這些草包袋子走了十余里路,就為了引明軍,當真不得勁兒。”
楊招鳳靜立著看著那被民夫、雜兵推著漸遠的無數羊角車,點了點頭。那些羊角車上頭都蓋著一層特制的大氈布,防水又防火。氈布下面藏著的,看似兵甲器械、衣衫鞋襪等等什么都有,其實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件件都是破爛,都是為了勾引明軍追擊的誘餌。
薛抄長舒口氣,將頭巾一拉,濕漉漉的頭發立馬就散開了:“乖乖,忙這些日子,昏天黑地的可比打仗還累。”
“這也是打勝仗的必要之舉,若是不將明軍引得深了,怎么好一網打盡。”楊招鳳笑著安慰。
“嘿嘿,要勾引明軍,他闖軍老本怎么不親自動手?”薛抄呸了聲,“平日里都是一副眼高于頂的模樣,半點不正眼看人,有了臟活累活倒每每能想起咱們。”
御寨這次除了被李自成委以制服諸寇,維持闖軍后方穩定的職責,也臨時抽調了不少兵馬執行勾誘明軍深入的任務。這些日子明面上雙方打了不少仗,闖軍連連敗退,實際上敗退的都是御寨兵馬,闖軍主力早轉移到后頭去了。薛抄就是這支為數千人御寨兵馬的統軍領哨,接連失敗,雖然是詐敗,但也吃了不少苦、跑了不少路、死了不少弟兄,他心里著實不痛快。
“熬過這一段,就有轉機了。”楊招鳳好言安慰,也沒什么別的話說。弱肉強食是天理,御寨實力遠遜闖軍,自然只能任由擺布。之前攻打裕州是這樣,現在當誘餌也是這樣。
“轉機......”薛抄似笑非笑,話剛出口眼角處忽然黑影一閃,他心念電轉,猛一偏頭,只聽“咻”一聲厲嘯,一支羽箭貼著耳垂飛掠過去,直直釘在了對面的樹干上。箭柄兀自劇烈顫動,可見來勢極猛。
“明軍來了!”楊招鳳躍出三步,早已綽刀在手,朝箭來方向望去。
正在張望,薛抄大喝一聲:“小心!”早已箭步在前的楊招鳳打個激靈,繃住了步子,又是一支羽箭從他的頭頂刮過去。
遠處道路盡頭,數百明軍馬軍赫然顯現。
“他們來得好快,你我快快上馬!”楊招鳳跨馬大呼。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叢林,有著齊人高的大灌木,動作快些躲進去攀山而走,當可逃得一命。
“不成!”薛抄咬牙切齒,“還有這千名弟兄在,咱們逃得他們逃不得。弟兄們死了無妨,卻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種地方!”一言之下,竟有與明軍搏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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