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螺磯水戰五(rì)后,王來興率練兵營從常德府北上,與原本就駐扎荊州府境內的王光英靖和后營在松滋縣北面上百里洲會合。王光英在這里早已備下了各類船只數百艘,用以承載兩營全軍共六千人走水路入川的行動。
江邊風大,浪濤波動,星羅棋布泊于水面的戰船微微起伏。王光英一(shēn)輕甲,快步流星登上王來興座船甲板。其時王來興正與張敢先、路中衡等人商討進軍事宜,王光英簡要敘述了所部兵馬的(qíng)況,接著道:“屬下有三人要介紹給總管。”
王來興朝他(shēn)后看去,見跟著三人,一人歲數偏大滿臉褶皺,一人正值當打之年(shēn)材瘦長,還有一人大概二十左右體態魁梧。
那三人見王光英使個眼色,立刻上前拜見,那年長的叫王進才,年輕些的叫馬惟興,年紀最則是馬惟心族弟馬寶。他們都來投奔,希望能在王來興軍中聽用。
“馬進忠和你倆什么關系?”王來興問馬惟興與馬寶。原先諢號“混十萬”的馬進忠本是與“老回回”馬守應及“革里眼”賀一龍長期聯營流竄的大寇,兩年前在河南投降左良玉,至今仍在左家軍將領盧光祖營中任坐營都司。
“是我倆的遠房族兄。”馬惟興回道。
王光英道:“馬惟興與馬寶本追隨回、革多年,馬守應死后,賀一龍為宋一鶴招攬為標下軍官,他倆遂隨賀一龍就撫,而王進才本就是賀一龍的將佐。不想去年獻賊破蘄州,宋一鶴、賀一龍皆死于兵禍,兵馬四散,他三人收攏了些殘兵在英山、霍山等地游擊抗賊。”
“哦,還有這事。”王來秀著頭,心里卻不以為然。他也出(shēn)流寇,自知這些饒想法,王進才、馬惟興、馬寶三人極有可能是在賀一龍死后躲到山里重(cāo)舊業了,所謂“游擊抗賊”,基本可以看作粉飾之詞。
王光英繼續道:“他們在黃州府結寨自保,左將軍進武昌前后曾派馬進忠多次延攬而不得。只因他們一直傾心于趙帥威儀,只恨無緣投靠。”
“這么來,今(rì)是有了機遇了?”王來興笑笑道。
“也是賜良機,給(rè)為總管效力的機會。”王進才抬頭紋如新耕好的田地道道深邃,顯得極為懇切,“(rè)前數(rì)本照例在寨外巡邏警戒,卻不防拿得幾個蹊蹺的人,審問之下才知乃是賊子‘翻山鷂’高杰的部將李成棟、胡茂楨、杜永和等,意(玉)南下追隨獻賊,(rè)豈容他得計,便即扭送過來。”高杰在南陽府(玉)殺趙當世的事在趙當世的授意下傳得沸沸揚揚,連王進才等也早就知道了。
“竟然將他們拿到了,倒真是大功一件。”王來秀著頭道,“人在哪里?”
“就押在營中,只等總管發落。”王光英應道。
王來興沉吟片刻道:“既然拿了,就送去范河城聽主公發落吧。”又對王進才三壤,“你三人投我軍之誠心我已知曉,我兵馬此去四川,少不得需用命之處,你三人便歸在軍中效力便了。只要舍得(性)命,大好前程絕少不了。”
三人相顧欣喜,齊聲應諾,隨后由張敢先帶下安排。王光英轉而稟道:“兩(rì)前獻賊兵馬已過荊州府,按總管的吩咐,讓開水、陸,縱其自去。彼眾在宜都、長陽等縣剽掠了許多漁船、駁船,水陸并進溯江而上,如今估計已到夔州府境內。”
“好。”王來興意氣風發,迎著呼呼江風,舉手大聲道,“傳我令,全軍今(rì)整備,明(rì)(rì)出,出發入川!”
川東空,正(陰)云密布。
覃奇功負手而立,凝望黑濃如墨的際。
背后皮靴踩踏木格板發出的“踏踏”聲清脆,回過頭,有些謝頂的孫為政躬(shēn)道:“大提領,譚家兄弟已在廳堂等候。”
覃奇功道聲“知道了”,看著孫為政稀疏的頂發笑道:“老孫,這幾年頭發可掉了不少。”
孫為政一愣,立刻回道:“為我趙營、為主公、為大提領,就掉光了須發又何妨。”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游廊走進廳堂,那里原本坐著的三人同時起(shēn),為首一人瘦臉高顴,乃是石寶寨游擊譚弘,他(shēn)后左邊(shēn)形微胖的是達州等處游擊譚文,右邊寬肩短腿的則是生城游擊譚詣。
“三位請坐。”覃奇功笑著招呼他們坐下。
等兵士重添了茶,譚弘急不可耐道:“覃先生,近聞獻賊自楚犯川,(rì)前其部一支兵馬走陸路抵達大寧縣,參將劉貴三戰三敗,無力阻攔。其部另一支走水路的無人阻攔,早過巫山縣了。按此進度,不數(rì)必過瞿塘衛。”瞿塘衛是夔州府治所所在地,近處控扼瞿塘關,是川東咽喉,但這兩年武備廢弛,守軍寥寥。
譚詣則道:“獻賊憑借舊時(吟)威,沿途招徠山匪惡寇,如今聚眾數千,不可覷。”
覃奇功喝口茶,并沒有像譚家兄弟那樣緊張,悠悠道:“獻賊之事在下已知,今(rì)請三位來金城寨,亦為此事。”
譚弘道:“獻賊不止一次為亂四川,熟稔川事,往昔暴虐景象猶在眼前,若不及時應對,任其坐大,必然釀成巨禍。”
覃奇功放下茶杯道:“三位莫急,獻賊之厲害,世人皆知。我川中自幾次變亂,撫衙無力馭眾,各鎮各部割據自雄。在西北有朱化龍、龍輔皇、鄧若禹等,在北有曹勛、侯錫、楊展等,在南有羅于莘、黃諫卿等,在東有馬乾、劉麟長、王萬(chūn)等,成都府中更有劉佳(yǔn)、曾英、魯印昌、郝希文等輩,形形色色,各不相讓、互為爭斗。向年陳奇瑜、楊嗣昌等督撫布下羅地網尚且無法將獻賊殲滅,如今以此一盤散沙之態,要遏制獻賊,絕無可能。”
譚弘點頭不迭道:“覃先生的是。”
覃奇功往下道:“獻賊入川,我夔州府首當其沖,由全局知細微,若夔州府各軍還是各行其是,那么都難免先后重蹈劉貴的覆轍。”
“那么覃先生的意思是?”譚家三兄弟互看幾眼。
覃奇功嚴肅而堅定地道:“要確保夔州府不失,我府內各部必須擰成一股繩。”
經過多年的勢力角逐,在王祥調任貴州之后,夔州府的軍事力量基本全為譚家兄弟所控制,換言之,目前坐在廳堂里的這幾個人,實質上就是夔州府的全體實力派人物。
“擰成一股繩,怎么?”譚弘比兩個族弟老道,試探著問。
覃奇功坐在位上,振袖朗聲道:“我昨(rì)接到趙帥的親筆信,趙帥憂慮川事,已經派遣王來興、王光英等部率軍追擊獻賊,目前正在路上。”
譚家兄弟聞言,一時均是愕然。覃奇功只作不見,正色道:“趙帥受浩(蕩)皇恩,肩負保土重任,不止限于楚地,更要翼護周圍各省。獻賊前不久剛在洞庭湖為我軍大敗,趙帥了,‘宜將剩勇追窮寇’,率軍入川,既為助剿,也為防獻賊回奔再還楚地作亂。”又道,“請三位來,一為通報此事,二為攜手剿賊。三位忠貞為國之心趙帥早有耳聞,夔州是三位的夔州,三位對我軍曾伸出援手,趙帥下了嚴令,也要全力周顧夔州。”
他這句話里頭暗藏了一個要點,即是一嘴帶過的那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者有意,聽者也有心,敏感如譚家兄弟怎會覺察不到覃奇功的弦外之音。
老實,譚家兄弟這次應邀前來,本來打的就是“擰成一股繩”的主意,但他們的“一股繩”是以夔州譚氏為核心的“一股繩”,覃奇功駐扎在金城寨的這支趙營兵馬在他們眼里只能算是輔助軍隊。可覃奇功隨后透露出的消息打亂了他們的全盤計劃,他們驚訝之余最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生存空間將受到客軍擠壓的威脅。即使他們對趙當世頗有好感,但事關家族興亡,當然免不得顧慮重重。而覃奇功亦看穿了他們的心思,輕輕巧巧一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立即令他們釋然。
覃奇功心里清楚,趙營勢大,帶兵入川,譚家兄弟縱然心中不(qíng)愿,到底不敢真翻了臉做那螳臂當車的蠢事。左良玉就非常喜歡干憑借勢大強行裹挾軍隊隨行的事,這樣做雖能短期內膨脹兵力,但軍隊的凝聚力是十分脆弱的,這并非覃奇功想要的結果。他向趙當世提出的建議是“用川人守川土,用川土賞川人”。就拿譚家三兄弟為例,既然他們渴望的是對夔州府的控制權,那就向他們保證這份承諾,這樣一來,便可以確保最基本的合作誠意與相互信任。除此之外,再(yǔn)諾參考戰功賞賜他們更多臨近的土地,那就是進一步固其心、合其意的錦上添花之舉了。
換成譚家三兄弟的視角,趙營真要入川,憑他們幾個是絕對擋不住的,已經做好被裹挾準備的他們聽到覃奇功的話,幾乎和絕處逢生的感覺如出一轍。只要確保了夔州府還能掌握在他們手上,這整件事的(性)質瞬間就從“趙營要借剿寇之名侵奪自家土地”轉變成了“趙營來協助剿寇同時還要抬舉自己”,高下立牛 事(qíng)的(性)質變了,三譚的心態隨之亦變。
覃奇功不失時機嘆息著補充道:“四川分裂久矣,若無法凝心聚力,遲早難逃為闖、獻所破的下場,趙帥上承皇上旨意,帶兵來此正為解決此痼疾。萬事開頭難,三位就是開始,只要能保四川安堵,趙帥有功,三位也不失大功。”
譚家兄弟聽罷,當即大喜。覃奇功得再委婉,意思也昭然若揭,就差沒用大白話將“你們跟著趙帥好好干,到時候得到的就不止夔州府”這些和盤托出了。本來他們沒得選,現在覃奇功主動提供他們選項,這選項看著又是那么(yòu)人,何樂而不為?
譚弘眼睜睜看著趙當世由變大、由弱變強,早就認定趙當世是值得追隨之人,否則之前也不會對覃奇功這一支趙營兵馬殷勤備至,鼎力相助。而今趙營并不以勢壓人,做事中肯厚道,他不(jìn)感覺冥冥之中自有意,暗想:“若非這就是老子時來運轉的機會?”
“或許是在下的突兀了,攜手之事,三位盡可回去仔細考慮考慮。三(rì)后,我還在金城寨等三位消息。”覃奇功一副好整以暇姿態,重新慢慢端起茶杯。
可就在他剛將杯蓋掀開的一霎那,譚弘霍然起(shēn),拱手道:“不必三(rì),慈事,有什么好考慮的?覃先生放心,趙帥保家衛國的忠烈,我兄弟三人仰慕已久,現在有機會與趙帥并肩作戰,是莫大的榮幸,豈有推辭的道理!”
他完,譚文和譚詣同樣起(shēn)稱是。
“好。”覃奇功淡淡一笑,臉上毫無波瀾,還是接著喝他的茶。心中卻在盤算,自己的四川提領衙門下轄有二千人,王來興帶來的兵馬有六千人,再加上譚家兄弟的五千人,總共一萬三千兵馬,就是他替趙當世開始攻略四川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