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頂住!”
從軍以來,白旺頭一次這么聲嘶力竭地喊出聲,他的雙目已經通紅如珠,鬢發也和著汗漿胡亂貼在兩頰。(身shēn)邊一排排手持銃炮的兵士這時候猶如握著一根根燒火用的木棍,恍然無措,他們對迭至的軍令置若罔聞,直到黑魆魆的鐵騎從(身shēn)邊掠過將他們無(情qíng)帶倒在地,踐踏、殺戮。
白旺看得很清楚,短短半炷香不到,原本預計正面沖撞上來的祖大弼部突然之間就全體朝東轉進。那整齊劃一、毫不拖泥帶水的陣列讓處在陣列東端的白旺幾乎以為他們之間是用繩索綁在了一起。
很明顯,祖大弼是早有預謀。
趙營知道從西而來的祖大弼軍馬多步少,所以為了今(日rì)一戰煞費苦心。位居最首列的白蛟龍、吳鳴鳳兩部前,早已布上了不少拒馬鹿角以及鐵蒺藜、留客住等物,甚至還有幾道沒來得及挖成的暗塹。可以料見,一旦祖大弼軍魯莽地正面剛入這密密匝匝的防御線,那么這些阻礙加上在后備戰已久、手執各種反騎長兵的趙營精兵一定會讓他們大吃苦頭。
但是,趙當世還是把祖大弼想簡單了。一個擅長統御騎兵的將領比其他任何都清楚自己的缺點。祖大弼不是西北、中原等地隨隨便便湊些劣馬駑馬,就拉起一支馬軍的泥腿子。他出生將門,自小便深諳馬步作戰的(套tào)路。可以說,趙當世等人會的戰術,他都會,趙當世不會的,他也會。這一千五百關寧鐵騎跟隨了他十多年,個個都是人馬合一的精銳,單拎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對于騎兵的了解都不會在趙當世之下。要是次次戰斗都那么想當然義無反顧地沖鋒,一頭扎到底,那么這一千五百人絕不可能存活這么長時間。
趙當世的伎倆,祖大弼一眼就識破了,他之所以將馬軍聚在一起,做出中路突破的態勢,完全是為了麻痹趙營兵。直到現在,他的計劃完全實現了,訓練有素而又占據機動(性性)優勢的官軍騎兵嫻熟地掉轉馬頭,在碰壁的那一霎那將風險完全避開,而躲在重重障礙后,結成緊密大陣的趙營兵的缺陷在這一刻暴露無遺——他們的反應調整速度全然跟不上祖大弼的節奏。
而這一變數的第一受害者,就是處于陣勢最東端的白旺部。他手下這五百人清一色為鳥銃手,間或有幾門虎蹲跑、佛郎機,目的便是在祖大弼沖擊中陣時為全力抵抗的白蛟龍、吳鳴鳳兩部提供交叉火力掩護。可現如今,祖大弼舍近求遠,直奔他而來,白旺手下兵士((操cāo)cāo)縱的銃炮甚至在只來得及發(射射)一輪、幾乎沒有造成任何傷害的(情qíng)況下就盡數陷沒在了祖大弼勢若雷震的鐵流之下。
祖大弼手底下的馬軍,皆披重甲,多年的行伍使得這些騎士、戰馬的(身shēn)體素質超乎尋常的強健。沒有穿戴過重甲的普通人對于沉重盔甲的承受能力大多無法堅持一個時辰,但這些銅汁鐵水澆灌出來的戰士卻能連續幾天人不卸甲、馬不解鞍。面對這樣的鋼鐵猛獸,(身shēn)著單衣輕甲的趙營兵們無力地揮舞著手中的鐵桿木棒,他們好多基本上都沒來得及拔出備用的短刀,就給疾馳而過的官軍騎兵砸了個稀巴爛。
白旺司里一千人,其中五百人與郭虎頭司抽出的五百人一同擺在白蛟龍、吳鳴鳳后頭作為抵御正面沖擊的中堅,另五百人就是這火器隊,由他自己親自帶著指揮。現在,他的嗓子都已經喊得沒有了聲音,卻依然阻止不住流水般崩潰的本部兵士——面對驍悍善戰的官軍騎兵的沖撞,這些兵士沒有半點抵抗的能力。
敗勢已明,白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趙當世交給他的陣地就在這里,他已經打定主意,哪怕戰死也不會后退一步。平(日rì)里,瘦小和善的他給人的感覺是很溫和,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小個子是個一根筋,但凡是上頭交代下來的任務,就沒有他執行不了的。
“他娘的…”白旺的臉上、嘴里全都是飛揚撲來的沙石土灰,他來不及呸出污垢,幾名官軍騎士就朝他疾沖過來。慌亂間他連滾帶爬躲到一邊,起眼再一看,鐵騎帶起一陣風掠過,差些就將他掀翻,而他手下兩名百總就在這瞬間先后給重錘砸中天靈蓋,腦漿迸濺慘死。
陣列最前方東端的白旺部突遭襲擊,趙當世看得分明,他心急如焚,其實在第一時間就調動了兵馬前去救援。只是祖大弼的馬軍訓練有素,短短幾個呼吸間,已經抽出再沖擊了兩次,來去如風。白旺部給突襲打得七零八落,基本可以判斷已經喪失了作戰能力。
即便如此,對于東端的救援也刻不容緩,祖大弼的想法昭然若揭,正是想從這一點打開缺口,避開正面的強攻轉而繞到趙營東面的側翼。倘若他的意圖得逞,不單趙營敗局已定,就連處在后段的趙當世也面臨被斬首的危險。
“掌盤,事態不妙,需得鳴鼓,將西側兵力全都召集過來!”侯大貴滿臉布滿了焦慮的汗珠,瞪大了眼睛說道。
徐琿聞言大急,單膝跪下力陳道:“不可!北面尚有敵軍未動,絕不可先自亂了陣腳!”他對局勢看得更加分明,發現北面祖杰、費邑宰二部還在徘徊,他兩部很可能是在等著祖大弼將趙營陣勢攪亂,再行進攻。趙營集中兵力向東或許可解燃眉之急,卻是拆了東墻補西墻,這么做甚至還會加速趙營的戰敗。
“讓郭如克、白蛟龍兩部先不要動,吳鳴鳳部立刻支援。讓白旺帶人撤下來,火器隊不要管了!”趙當世毫不遲疑,毅然道。白旺手底下五百人的火器隊算是實打實報銷了,雖然心痛,但也無暇收拾。當務之急得穩住東面的陣線,不能讓祖大弼進一步深入。
吳鳴鳳一走,正面只剩下白蛟龍以及最西端郭虎頭的五百火器隊,白蛟龍之后,還有郭虎頭另外五百人的預備隊。以這些人,當能盯梢住北面未動的祖杰、費邑宰。
趙當世令出不久,遠處吳鳴鳳的旗幟就開始搖動,旗動鼓起,趙營的一半部隊開始向東面傾斜,原本處于西側的白蛟龍、郭虎頭兩部則隨之迅速填補空白。趙當世這時候注意到,北面的官軍似乎動了起來,看來祖杰、費邑宰也觀察到了趙營的調整,不想放過這個與祖大弼配合的機會。
趙營的本陣設在第三排,也就是李延義部一千人所在。李延義沒有料到戰事的推進居然如此之快,一時間都有些手忙腳亂。趙當世派人找到他,對他說道:“五百人護衛本陣,另五百人居于白、吳后,預備作戰!”
李延義才應諾片刻,北邊就響起了雜亂的槍聲。趙當世正要聞訊,一騎塘馬飛馳而至,馬背上的塘兵滾鞍下馬道:“北面敵軍已動,褒城出擊阻擾,為其炮轟,倒斃大半,退回城中,郭把總與白把總已開始與敵騎接戰!”聽此言,褒城的友軍似乎想出城幫忙,單被早有準備的費邑宰輕松擊退了,而且損失還不輕。同時祖杰的五百騎先出,已經開始與郭虎頭、白蛟龍激戰。
當是時,金鼓雷動,地震城搖,趙營自西到東,全部陷于鏖戰。
在北面,(身shēn)有厚甲的祖杰一馬當先,飛躍過柵欄,起手剁倒一兵,白蛟龍部兵士上去圍,祖杰縱馬馳突,一人一馬陷入不計其數的兵海中如入無人之境。白蛟龍在遠處立看,嗟嘆:“本以為我營兵士已算精銳,這一比,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時至今(日rì),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趙當世對于兵士的訓練如此看重,也終于理解趙當世所說“練無止盡”這四個字的道理。被倚為趙營第一精銳的中營勇士面對敵人竟然束手無策,“精銳”這一稱謂在這一刻,反倒讓白蛟龍感到有些羞慚。
“這還只是浩瀚飄渺的官軍中的一小撮罷了啊…”白蛟龍忍不住心生一種懼意。在川中待久了,眼界也窄了,他這時候才看清,自己以及自己所處的趙營在反抗的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對手,人人口中糜爛不堪的大明朝之所以懸而不倒這么多年,不是沒有道理。
王嘉、王自用、高迎祥…一個個當初煊赫無匹的名號走馬燈般在白蛟龍的腦海里掠過。“能在這樣的對手面前堅持這么久,他們都是猛士。”他想,“但掌盤,他一樣也堅持了下來…”
想到這里,白蛟龍忽然覺得有一種沖勁在(胸胸)海里急速滋生起來,“他(奶奶)(奶奶)的,還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老闖王都捱不過去的坎咱都跨過了,難不成還在這里栽了跟頭?”他很不甘心,他不甘心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覺得太可惜了,趙營的天地不應該僅僅局限于此。
“入他娘個驢球的。”白蛟龍暗自罵了一聲,轉視左右,“給老子照準了那龜兒子打,打死了,要什么老子給什么!”
在東端,滿頭是血的白旺給幾個兵士抬了下來,途徑吳鳴鳳那里,吳鳴鳳掃了一眼他,(欲yù)言又止。過了不久,一個塘兵一溜小跑過來對他道:“把總,掌盤令,白旺部兵由你暫代指揮,務必阻止官軍騎兵再進一步!”
吳鳴鳳沉默片刻,說一句:“我盡力。”
他看著前頭隨著祖大弼騎兵來回進出麥浪一般起伏擺動的趙營兵士,心中暗嘆,單看這邊的戰局,祖大弼雖然人數少,可已然完全占據了上風,算上白旺的那五百火器隊,到現在戰死潰散的兵士已經超過千人,自己再怎么拼命,只怕也難再撐過一刻鐘。這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實事求是。戰場的形勢如風如水,搖擺過后就會朝著一方傾倒,勝負之勢一旦形成,很難再挽回。吳鳴鳳相信趙當世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已經感到,背后李延義的一千人之所以還不上來助戰,很可能是為了敗退的斷后做準備。
除非還有后手。
這個念頭在吳鳴鳳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就被斜里呼嘯來的一枝利箭打斷。他趕緊偏頭,堪堪躲過去,心中暗呼僥幸。驚魂過后,他不敢再分心,心無旁騖投入到戰斗的指揮中去。他已經不想投降的事了,因為前不久他輾轉打探到的一個消息已經令他徹底死心。
這且不提,只說趙當世環視整個局勢,頗有焦灼之色。侯大貴與徐琿這時也沒了言語,各自鐵青著臉。過了一會兒,徐琿道:“掌盤,西端尚能力抗,東端已無勝機,要走得趁早。”話不說透,算給趙當世留些許顏面——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次怕是要輸了。
趙當世劍眉一蹙,咬緊了下唇。他知道這次失敗的后果,此一敗,不但就此失去了在漢中的主動權,甚至連褒城的友軍也有可能因勢倒戈。即便他們堅守,在官軍接下來的攻打中,怕也堅持不了多久。而趙營主力一敗,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能處于流亡狀態,恐連休養生息的機會都沒有。那么接下來,沒有了支援的沔縣也會被官軍理所當然地收復,南部的覃進孝等也是同理。再接下來,陜南事平,洪承疇全力撲殺陜北的李自成…
細思恐極,趙當世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眼看著自己的慘淡經營要在這一天化為烏有,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難道真是天命不可違,我趙當世無逆天之命?
趙當世腦袋里如亂麻般漿糊一片,所想著的也不再關乎此次戰斗,總之烏七八糟的團團簇簇,壅塞不堪——他慌了。
“掌盤,言敗尚早!”一個雄渾的聲音振聾發聵,引得趙當世不自覺往那出聲之人看去,是侯大貴。
這一刻,趙當世實感無助,可他卻在侯大貴的眼里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