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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救梁(三)

  隨著最后一名官兵被砍下敵樓,寧羌州南部的黃壩上空歡呼雷動。覃進孝遙望遠處的官軍大旗被拖拽落下,抹了把額前的汗水道:“這幾(日rì)倒有些轉暖了。”

  覃奇功微微一笑,自知自己這個侄兒出汗,未必是因為氣溫所致,但能順利取下黃壩,他也深感壓力為之一輕。

  黃壩守將張勝、袁華死在廉不信手里,他們帶去槐樹垠的主力部隊潰散泰半,退回來的和留下的加一起,還不到二百人,且沒有主心骨,士氣浮躁。這支心驚膽寒的部隊們向沈應龍和羅文垣申訴過多次,希望得兵支援,但這兩人一個手上忙不開,一個裝聾作啞,所以拖到今(日rì),在看不到希望、軍心早已渙散的(情qíng)況下,覃進孝只派了一股突襲隊,便將這號稱入川咽喉的要地拿了下來。

  覃進孝這次把兩千人都帶來了這里,而廉不信則聚攏了自己麾下的所有馬軍,依然逗留在槐樹垠一帶吸引沈應龍的注意,很顯然,短短一(日rì)之內,沈應龍沒有料到趙營會急襲深處腹地的黃壩。

  官軍的反應還不清楚,覃進孝與覃奇功卻不等待,兵分兩路,一路固守黃壩,一路則開始向南方動作。

  半(日rì)后,天飄細雨。

  作為侯良柱的心腹,沈應龍很能理解自己這個“主公”的心思。侯良柱與川撫王維章的不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為了鞏固自(身shēn)的實力,侯良柱利用軍事強權與恐嚇,幾乎將整個川北變為了自己的地盤,依然忠于川撫衙門的那些個州縣官們再怎么努力,也還是無法改變侯良柱對于轄區內眾多鄉鎮堡寨的實際控制。在這樣的狀態下,王維章拒絕給予尾大不掉的侯良柱任何形式上的支持,侯良柱要想豐衣足食,只能自己動手。

  而在他的入項中,控制川陜的貿易是一個大頭,只有完全把控住川北乃至漢南的各路要隘,維持商路的穩定,他才能獲取最可觀的利益。所以,誰都能容忍趙營在漢南的肆虐,侯良柱不行,一旦失去了川陜商道的利益來源,他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侯家軍土崩瓦解。

  在這個方針的指導下,對付起趙營兵,沈應龍不敢有半點松懈。他不是川人,而是南直隸蘇州府人,早年因為中了武舉得以步入官場。但混了十余年都不如意,直到被調入川中,被侯良柱相中,這才平步青云,短短幾年時間,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武官扶搖直上成為了大明朝的正牌游擊。

  沈應龍感激侯良柱的知遇之恩,也清楚的認識到,自己一個外省人,要想在川中立足,最可靠的依仗還是侯良柱。不論為了侯良柱的“基業”,還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他都得將為亂川陜的趙營徹底擊滅。

  最近的戰事比較順利,連敗楊三、梁時政,并奪下了白石埡,一切都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雖然梁時政在橫梁子一副困獸猶斗的架勢,但沈應龍預計,至遲三(日rì),他就能奪下橫梁子,完全掌控住陜南的所有險要。

  唯一有一點令人不快的便是蹲在自己(屁pì)股后面的七盤游擊羅文垣很不配合。羅文垣是川中土著,祖祖輩輩供職衛所,看著職位也不高,其實勢力人脈盤根錯節,能量很大。侯良柱為了維穩,很注意與羅文垣保持良好的關系,而羅文垣也需要抱住侯良柱這根大腿作為靠山,兩邊各有所需,實質上的關系更像是合作,與沈應龍并不一樣。

  沈應龍也知道羅文垣不好惹,當初也只是提議羅文垣在他出擊的時候趁機掩抄后翼,將陜南的流寇盡數剿滅,擴大戰果。但羅文垣以守土為由,一口回絕了沈應龍的請求,從戰事開打至今,完全一副作壁上觀的悠然姿態。也因為他的消極怠戰,才使得楊三、梁時政連敗之余尚存茍延之機。大勢在握,沈應龍自不會為這些事(情qíng)擔憂,他只是單純看不慣羅文垣的那張嘴臉而郁悶。

  “這孫子怕是去歲在趙賊手底下嚇破了膽兒。”沈應龍如此想著,原本憤懣的心緒稍稍平復一些,“等拿下了橫梁子,守住柿、白、橫三隘,陜南事再無反復可能。只要抓緊趕工修路壘堡,至多半月,侯帥大軍即可順利出川。”

  “也不知衡兒怎么樣了。”思慮了好一會兒軍事,沈應龍感到又些疲憊,自然而然間,眼前浮現出自己那剛滿二歲的獨子的面容,“離家數月,也不知長大了多少,這次戰事罷了,定要好好在他(身shēn)邊呆上幾(日rì)。”兒子出生至今,他忙于軍旅,只見過寥寥數面,但每次見面,兒子那(嬌交)憨可(愛ài)的面容都會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他今年已經三十有六,只此一子,自然加倍珍惜。

  “等這次打完了,說什么也得向侯帥告假…”沈應龍靠在椅上,聽著外頭細雨飄打在屋瓦上“叮叮噠噠”的脆響,困意泛上心頭,又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昏昏沉沉好一陣子,眼前忽然亮關一閃,長年的鍛煉使他條件反(射射)地立睜雙眼、彈(身shēn)而起,腰間佩刀拔到一半,才看清來著是自己的一個心腹,此時正端著一盞油燈走近,而外頭,卻早已是混沌一片。

  突然被驚醒,沈應龍只覺腦袋有些痛,右手松開刀柄,在腦側拍了拍,問道:“什么事?”

  那心腹面色很差,抿了抿唇,道:“黃壩失了。”

  “什么時候的事?”沈應龍一怔,隨即回過神,問道。

  “就半(日rì)前,方才有兩三個潰兵逃到了這里,說是流寇突然殺到,黃壩的兄弟全軍覆滅,隘口易手。”

  “怎么會?”沈應龍皺了皺眉,心事重重坐回到了椅上,“行十萬尚在南江,這里楊、梁都被咱們看得死死的,誰飛得過去?”

  不過只是一瞬間,沈應龍又一拍腦袋,“哦哦”兩聲,道:“我卻忘了,(日rì)前來報,說從南鄭來了一支人馬已到青石關附近,旗號不明,但十有是趙賊派過來的援兵。”

  那心腹點頭道:“是,此前任都司曾報過說是有一股騎兵近(日rì)突至陜南,多次攪局,想必也就是趙賊的先鋒了。”

  沈應龍邊想邊說:“陜寇多馬,勢必乃趙賊無疑。但我前聞其眾尚在青石關,若真是彼等,何其速也!”明代武舉也很注重兵略,而沈應龍出生的蘇州府,更是文風盛行,他從小習文,只是后來武力出眾,才轉武途。所以即便在武人圈子里浸(淫吟)多年,沈應龍舉手投足以及說話,都還帶著文縐縐的江南氣息。

  那心腹嘆氣道:“兵貴神速,如若輕裝簡行,全力以赴,一鼓作氣之下,取黃壩也并非異想天開。”

  沈應龍抿唇搖頭,面色鐵青,慢慢說道:“木已成舟,徒猜無益,是趙賊也好,是他人也罷,黃壩若失,我軍危矣!”

  那心腹“啊”了聲,問道:“此話怎講,陜南三隘,我軍已占其二,剩下一個也指(日rì)可得,趙賊再興風作浪,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然。”沈應龍手一抬,“我不知在黃壩的賊寇是何人,但能出此險招,非智勇兼備者不能為。”說著,起(身shēn)走到展開的輿圖前,招呼心腹近前,指給他看,“你瞧,三隘在西,黃壩在東,明面上背道而馳,實則攸關甚密!”

  “攸關甚密…”

  “三隘之得失,只影響到我軍在陜南是否能安穩立足,而黃壩的存留,則直接關系到我軍的生死。”沈應龍十分嚴肅,眼睛里透出沉重,“你看,三隘之后,還有七盤關,而七盤關與黃壩并列而立,換言之,沒了黃壩,七盤關就無足輕重,乃至于三隘,也都失去了價值。”

  那心腹原本還滿眼疑惑,但當視線隨著沈應龍的手指一直向下劃到廣元,方恍然大悟:“若借道黃壩,可徑趨廣元!”

  “我軍一應糧秣物資,盡在利州衛,廣元若失,唇亡齒寒,利州衛同樣不保。屆時我軍逗留前線,無糧供應,又中隔群山,坐以待斃而已!”

  廣元和利州衛比鄰而建,之前均遭到過趙營蹂躪,這兩地的防備力量,人人都清楚,如若沒了七盤關與黃壩的庇護,就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而且沈應龍的后勤物資全在利州衛,此地一旦失守,后果可想而知。

  “可…”那心腹雖說對沈應龍的想法沒有異議,可一想到己軍手里已然掌握兩隘的大好形勢不免功虧一簣,還是很不甘心,“我軍好不容易奪下柿子埡、白石埡,橫梁子也彈指可破,棄之可惜!”說到這里,一咬牙,“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和趙營來個硬碰硬,看誰的動作快。”

  沈應龍苦笑道:“趙營主力遠在南鄭,儲糧點也不明,想要將他們((逼逼)逼)退,談何容易?反倒是咱們,目的不在殺敵,而在穩住局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次不成,下次再來就是,大不了受些責罰。如若意氣用事,忘卻自(身shēn)使命,致傷元氣,那么到時候侯帥那里,可不是一兩頓板子就好混過去的了。”

  那心腹猶不甘心,切齒道:“趙賊狡詐,可咱們辛辛苦苦這些(日rì)子,趙賊的皮毛都沒摸到,到手的果子就這樣打了水漂?”

  “掌兵者需先明勢,順勢而為天助之,逆勢而為只能自取滅亡。”沈應龍一字一頓,頗是嚴正,“如今距黃壩失守不過半(日rì),各地消息想必還未通傳,此時退兵,我軍可毫發無損。”

  “可…”

  沈應龍瞥了義憤填膺的心腹,嘆口氣道:“你的憤怒,我感同(身shēn)受,百里在望,卻半于九十,我又何嘗不痛心?”說到這里,停了停,想起什么,徐徐而言,“其實還有一線機會,可挽狂瀾。”

  “什么?”

  沈應龍目光重新聚焦于輿圖之上,手指也隨之再次滑動,那心腹拿眼掠去,不(禁jìn)自言自語:“七盤關?”

  “然也。”沈應龍敲了敲七盤關的位置,手指與木板碰撞,發出“砰砰”脆響,“七盤關與黃壩咫尺之遙,若分一支兵馬提前扼住由黃壩南下的險要,趙賊一樣無能為力。”

  從七盤關南下,是大道,好走。而走黃壩的路,則窄了不少,且沿途多有險道,不太好走,只需派個幾百人,提前準備,懸師深入的趙營的確堅持不了太久。

  “事不宜遲,可速去請羅游擊發兵。有他在后策應,我軍無憂矣!”那心腹聞言,眼神豁然閃亮。七盤游擊羅文垣手底下有兵一千五百,只需調出五百,絕對可以預防趙營抄黃壩南下,而留有一千人守備,七盤關依舊固若金湯。

  然而,此言一出口,他便發現沈應龍面露難色。

  “怎么…”

  沈應龍的嘴角流出一絲苦澀:“我才言,七盤關與黃壩位置極近,換做你是羅文垣,側塌遭人侵犯,會作何反應?”

  那心腹一愣,俄而應道:“若是我,會第一時間來與主公你商議對策…”

  沈應龍頷首道:“是啊,羅文垣沙場宿將,絕不會看不出趙賊襲擊黃壩的意圖。他定也看得出提前布控黃壩險路的重要(性性)以及派人與我聯系這些事…”說到這里,不由又是一聲短嘆,“可是就連我軍散布在外的斥候都回報軍(情qíng)了,羅游擊那里還是毫無動靜,你說,此事何解?”

  那心腹聽了此話,稍一思索,不(禁jìn)渾(身shēn)一悚,驚訝道:“難,難不成他想坐山觀虎斗?”

  沈應龍無奈道:“羅文垣對我早有微詞,認為我屢次召喚他是對他的不尊,也不愿看我立下功勛,最重要的,一旦侯帥在陜南打開局面,那么據有七盤關的他對于川陜商道的控制力無疑會大大下降,他的地位以及收益等等都會受到嚴重打擊。所以,可以說,我軍從始至終,就有兩敵,一趙賊為外敵,一羅文垣為內敵。”

  “外敵尚可迎擊,但內敵從中作梗,我等卻也不好輕動…”

  沈應龍搖著腦袋道:“就連侯帥也奈何不了羅文垣,這樣的硬茬子,又豈是我等可以輕易撩撥的?”

  “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羅文垣無動于衷?”那心腹有些急,他雖然早就知道羅文垣與自家主公不對付,但從沒深層次地探究過二人不睦的癥結所在。如果是私人恩怨,倒還好調和,可觸達到了利益上的糾紛,只怕就真的不是自己這種小魚小蝦可以插得上話的了。

  沈應龍沉吟許久沒有說話,就在那心腹以為一切最終還是要以無奈結尾,沈應龍卻突然低沉著聲音說了一句:“還有一個法子…”

  “什么法子?”

  “破釜沉舟。”沈應龍的語調還是一樣的低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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