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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

  故事而已,一壇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為止。

  這壇老酒,這點小事,在陳平安的肚子里就像陳釀了很多年,一打開后,遇上對的人,就會有酒香,而且陳平安也只會遇上對的人,才會與他對飲。

  陸臺便是那個與他對飲的人。

  哪怕陳平安喜歡和尊敬、親近的人,寧姚,阿良,劉羨陽,顧璨,道士張山峰他們,陳平安都沒有說起過這一茬。

  可惜陸臺聽完這個故事后,似乎沒有太大感觸,最后反而打趣陳平安,跟我講這個,是不是說我這樣悖理違俗的男人,沒幾個好下場,到最后連個墳頭都留不住?

  陳平安啞然失笑,只得跳下欄桿返回一樓。

  不知為何,跟陸臺好似閑聊,說過了這件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陳平安覺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心結。

  當天下午的練劍,同樣是雪崩式,感覺少了些凝滯,多了幾分圓轉如意。

  在這天之后,陸臺便換了一身裝束,頭別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黃竹折扇,從一位絕色佳人變成了翩翩公子,這讓陳平安如釋重負,所以哪怕陸臺時不時走到一樓,要么隨手翻閱他的藏書,要么煮一壺茶看他練習劍術正經,陳平安都沒有說什么。

  而陸臺不愧是被譽為最為博聞強識的陰陽家子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以往不曾聽說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內外、劍架分意氣,還說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項和一些建議,一位純粹武夫躋身煉氣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講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為太清之陽氣,武夫淬煉此魂,最好是揀選旭日東升、朝霞絢爛之際,練拳不懈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會有機緣巧合,讓三魂之一的胎光更為強壯,生機勃勃。

  陸臺提及此事的時候,陳平安大為汗顏,心虛不已。

  在老龍城孫氏祖宅破開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龍從朝霞云海之中洶涌撲下,卻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

  陸臺當時正跪坐在靠窗位置,換了裝束妝扮后,高冠博帶,大袖逶迤,士子風流,喝著自己以碧水湖名泉精華煮出的茶水,他何等心眼活絡,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便刨根問底,涉及武道修為,陳平安便和盤托出,陸臺一口茶水當場噴出來,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說教你陳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師傅,估計都是不拘小節的性情中人。

  陳平安詢問是否有補救之法,陸臺想了想,喝過一杯茶,說到了桐葉洲,可以碰碰運氣,去一些個猶有神靈巡游陽間的武圣人廟,歷史上不少令人驚艷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廟瞎貓碰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機緣。說到這里,陸臺便有些唏噓,說他在離家游歷之前,聽師父說過一位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資質天賦好到驚世駭俗,厲害到了要數位武圣人廟神靈主動找上門的地步,都要給予他一份武運,而那個家伙比他陳平安還要過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動示好的武廟神靈。

  陳平安猜測多半是劍氣長城上結茅修行的曹慈了。

  陸臺隨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誡陳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說純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罷,

  大道之上,運氣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禍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計其數,便是此理。

  陳平安深以為然。

  但是陸臺隨即話鋒一轉,說你陳平安這般深居簡出,害怕所有麻煩,從不主動追求機緣,一心只想著避開機會,很不好。

  陸臺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陳平安死活不愿與他有交集,還源于這艘吞寶鯨前段時間,打開了第四個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門禁制,準許乘客入內探尋,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錢,就能夠進入其中歷練修行,一切所得,渡船不會索取,但是如果有人愿意折算成雪花錢就地售賣,吞寶鯨當然歡迎。

  這條吞寶鯨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獨有之物,這塊秘境多上古術法殘留,極難打開,代價極大,得到這塊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一般慣例,吃獨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發現竟然得不償失,所以五兵宗干脆將這個名為名為“登真仙境”對外開放,學那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收取一筆過路費而已。

  登真仙境,版圖有方圓千里之大,只是一塊殘破之地,大小就已經跟整座驪珠洞天媲美,能夠躋身七十二福地之列,廣袤程度,確實比三十六洞天要遠遠勝出。

  這塊秘境每十年打開一次,只需金丹元嬰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對于純粹武夫則無門檻要求,在兩百年前有一位扶搖洲的幸運兒,不過洞府境修行,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大概是覺得守不住那把神將大戟,也不適合自己,便賣給了五兵宗,可謂一夜暴富,之后憑借財大氣粗,硬生生靠錢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錢換來了一個金丹修為,誰不艷羨?

  此事轟動金甲洲,一時間涌入登真仙境的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早期需要很硬的關系才能排上隊,已經不是一顆谷雨錢的事情了,經過三百年進進出出,期間又有種種福緣和法寶現世,只是都不如半仙兵那么夸張,登真仙境的尋訪,才逐漸變得沒那么炙手可熱,但依然是讓人覺得物有所值的一方勝地。

  不過陸臺當然知道這種“開門紅”,多半是商家高人指點五兵宗的手筆。

  跟那盒風靡數洲的胭脂一個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可是登真仙境的虛實和底蘊深淺,陸臺一清二楚,師父說過他如果有興致,又有閑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撿到一些值點小錢的破爛貨。

  陸臺此次為何乘坐吞寶鯨?

  當然上上簽卦象和大道契機最重要,可是進入登真仙境,也是他陸臺志在必得的一筆橫財。

  陸臺原本極力邀請陳平安一起進入登真仙境,尋訪仙人仙境和法寶機緣,可是陳平安到最后,哪怕答應再借給陸臺一顆谷雨錢,他自己還是執意不去賭一把運氣。

  陸臺只得獨自進入,兩旬之后風塵仆仆地離開登真仙境,當天就還給陳平安三顆谷雨錢,多出的一顆,說是利息。陳平安聽完陸臺講述的游歷經過和巨大收獲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來陸臺憑借家傳陰陽術,破開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驚無險,差點成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礙于五兵宗訂立的規矩,才主動放棄了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換成了谷雨錢,一大堆的那種。因為五兵宗的跨洲商貿,很多地方需要小暑錢和谷雨錢,所以五兵宗暫時賒欠陸臺,半年之內就會全數償還,而且會額外加上一筆紅利。

  別覺得五兵宗是虧大了,實則不然,原本雞肋的仙府在被陸臺成功打開后,由于靈氣充沛,適宜修行,吞寶鯨的貴客,比如金丹元嬰這些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地仙,就會愿意居住其中,細水流長,五兵宗半點不虧,商家掙錢,暴利當然很好,可是這種穩定收入的“錢脈”,才是長長久久的立身之本。

  陸臺一舉成為登真秘境歷史上收獲第三的幸運人。

  除此之外,陸臺從仙府拿到了一門上古登仙術法,和一件名為“鰲山幻樓”的上乘法寶。

  陸臺并未售賣這兩份機緣。

  可哪怕陸臺實實在在證明了陳平安與一樁洪福的失之交臂,陳平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只是將那枚賺到的谷雨錢放在桌上,偶爾看書乏了,就以手指翻轉谷雨錢,讓它在手背上滾來滾去,對于陳平安,這是一個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見影。

  這讓陸臺很是郁悶。

  說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語,可是陳平安始終不為所動。

  所以陸臺每次煮茶,都沒有邀請陳平安共飲的意思,當然,估計陳平安自己也沒有想法。

  陸臺是個地地道道的講究人,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生于千年豪閥,而且還是仙人之家,不是尋常的人間世族可以媲美,所以陸臺的氣質,渾然天成,既是鐘靈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飲茶之人,要凈且靈。

  陸臺跟陳平安相處久了,始終覺得陳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凈有余而靈不足。

  一樣還是會辜負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陸臺又借機提起這樁“天上掉了錢如雨嘩嘩落下,你陳平安卻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陳平安只是默然不說話。

  陸臺覺得實在敲不醒這個榆木疙瘩,大概是要放棄說服陳平安了,便隨口說了一句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語,可世事就是如此無常,陳平安不但聽得進去,反而極其認真。

  “陳平安,你練拳練劍,心都很定,這是你厲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靜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這是陸臺隨口說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一些廢話。

  可陳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動停下那套翻來覆去的枯燥劍架,坐在他面前,學陸臺擺出跪坐飲茶的姿勢,有些別扭,與陸臺的瀟灑風流,云泥之別,就像是莊稼地里的老農,學那老夫子坐而論道,只會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陳平安擺出這幅姿態,陸臺覺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斗茶無敵手的陸氏俊彥,斜眼打量著渾身不自在的陳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給他這么一瞧,陳平安自然愈發拘謹。

  對于真正的讀書人,陳平安還是很向往的。

  因為有齊先生,有李希圣,還有彩衣國城隍爺沈溫,哪怕是張山峰臨時興起的吟詩作對,都會讓陳平安心生向往。

  陳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適,問道:“你是說我的心性,走了極端?”

  陸臺愣了一下,天資聰慧至極的他,沒有敷衍應付,也不敢妄下斷論。

  若是常人,陸臺可以隨口胡謅,或是說些不錯不對的言語。

  可是今天不行。

  兩人對坐,陳平安一臉認真神色,陸臺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畫地為牢了。

  但是陸臺靈犀一動,有些恍惚,來得這么早?本以為只有踏足桐葉洲的陸地,相伴游歷,種種坎坷和磨難,才會有此契機的苗頭出現。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陸臺穩定心境,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遞給陳平安一碗茶,“慢飲,等你喝完,我再說我的一點見解。”

  陳平安不知其中講究,也只當是一場找人解惑的普通問答,就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島風波過后,陳平安遇上那位愛慕桂夫人數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島的第一位撐船人,更是陸沉飛升之前的唯一仆人,一起泛海遠游天地四方。當時陳平安做了個怪夢,進入某本書中,“一夜讀書”,在渡口老舟子揮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過一番問答,以至于那位舟子竟然說了句“莫要壞我大道”。

  當時陳平安便是大致在說一把尺子的道理兩端。

  他認為舟子的道理,走了極端,看似有理,實則無理。

  因為不夠完善,不如書上所說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夢中讀書,陳平安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儒家的道理,從不在高處,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實處。

  那人甚至笑言,咱們儒家的至圣先師,學問已是何等的深遠高超,可有一次問道之后,都曾對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帶了點自慚形穢,說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內容,陳平安已經記不得半點了,一個字都記不住,有可能是根本就那個人或者說那本書上根本就沒有說。

  今天陳平安有此詢問,當然不是跟陸臺問道,陳平安沒想那么多。

  陳平安自練拳以來,在讀書之后。

  難道真的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當然不可能,與劍靈神仙姐姐有過六十年之約,如今跟寧姚又有十年之約。

  陳平安這兩次“游山玩水”,甚至已經從最初的“我這一拳要最快”,變成了“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須最有道理”。

  陳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之一,可能當時聽說這句話的人都沒有在意,當時是在返鄉的一座客棧,他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說,“如果我哪里做的錯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陳平安的心路,無論之后在落魄山竹樓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打下多少拳,無形之中,陳平安始終在懷疑自己。

  但這是必須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說虛無縹緲的本心,陳平安同樣一句無心之言,已經道破天機,是在倒懸山上,對寧姚爹娘說的那句。

  那意味著陳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夠好。”

  做得不夠好,就是錯。

  世間有幾人,會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這種心態又不是無緣無故形成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后困苦艱辛,種種機緣巧合,逼迫陳平安不得不去拼湊出完整心境的一種無心以及必然之舉。

  成了,匯聚成日月在天的奇觀,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種種失約,種種失望。

  一個人沒東西吃,就會餓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樣會求死,只是渾然不自覺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絕境,憤然而起,奮發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飲暴食,不知節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馬,種種弊端,即是人心古怪處。

  人心之復雜,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認看透。

  崔瀺在小鎮為何會輸,便是例子。

  循著這條心路,陳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點害死了劉羨陽,是我陳平安的錯,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講完自己那點對方都不愿意聽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龍窯娘娘腔男子的死,陳平安只是因為沒有答應那個男人收下胭脂盒。

  陳平安還是覺得自己在“錯”。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

  看過高聳入云的大山,蜿蜒無盡頭的江河,看過了那些無比高遠的壯闊景象,甚至可能是看過那些讀書人的風流,那些象征著一國威嚴的衙門、官服,看過了人生無常的生老病死,看過了看似壯烈實則冷血的鐵騎陣陣,一個人在某一刻,往往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孤單。

  悲傷很難感同身受,快樂的分享總是一閃而逝,人生只是一場場告別…

  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畏懼。

  劉羨陽,李寶瓶,顧璨都不會像陳平安這樣。

  顧璨會一門心思想著報仇。

  李寶瓶會覺得天地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內,幾乎從不質疑自己,更不會輕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夠說出一句“怎么會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劉羨陽則會發自肺腑地說,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地方!

  但是陳平安不會,他可能會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但是陳平安的心境意象,會躲起來。

  陳平安的心思和念頭,大體上都是“不動”的。

  龍窯燒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穩,其實就是在執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會記恨宋集薪的有錢,嫉妒他有人相依為命,會讀書。

  這就是阮邛哪怕對陳平安沒有成見,卻從來不把陳平安當做同道中人、不愿收他為弟子的根源所在。

  這也是為何陸臺會覺得陳平安不夠靈氣的原因。

  所以劍靈當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個年幼孩子守著墳頭和山頭,是草鞋,

  唯一的“動”,是向南方追逐著某個人的身影。

  那個身影,其實正是御劍離去的寧姚。

  所以之后陳平安選擇送劍給心愛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

  “是我想走這趟江湖”。

  我陳平安要為自己做點什么。

  所以哪怕羨慕老龍城的李二,哪怕到了劍氣長城后,陳平安肩頭又多了一副擔子,陳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輕松。

  所以陳平安換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襲長袍,想要成為劍仙,而且是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大劍仙。

  從只敢買下五座山頭就趕緊租借出去三座,想著要把所有家當一口氣送給背井離鄉的劉羨陽,新春前后,一口氣送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將近半數的上品蛇膽石…從一個“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趕緊送給在乎的人”,到如今的陳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這一切,來之不易。

之前文圣老秀才為何當初會醉酒之后,拍著陳平安的腦袋說少年郎要  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問題。

  少年不該如此,當靜極思動,應該卸下擔子,輕松做少年郎該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間道理,聽沒聽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書上書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實處,難上加難。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在陸臺即將說出他的答案之前,陳平安突然已經開口,說道:“我哪怕跟你不熟,哪怕要一次次借給你錢,也不愿意跟你接觸,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怕死。”

  在家鄉小鎮,接連面對蔡金簡、苻南華和搬山猿,陳平安認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

  在蛟龍溝,是第二次。

  事不過三。

  陳平安緩緩放下已經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運氣的好東西,我從來拿不住。”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方才想了想,覺得我可能以前是對的,但是現在還是這樣的話,就是錯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遠,得慢慢改正了。”

  陸臺神色古怪,還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實在以陸氏不傳之秘的觀心神通,在偷窺陳平安的心境。

  陳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來一碗?”

  陸臺沒好氣道:“你當是喝酒啊?”

  可仍是給陳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不跟著你去登真仙境,我覺得沒錯,說不定我跟你一起進入登真仙境,會害得你都掙不到錢。現在,你掙了大錢,我掙了三顆谷雨錢,挺好了。”

  陸臺自己早已不再飲茶,雙手放在膝蓋上,笑道:“兩顆是你借我的,你其實只掙了一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我覺得是三顆。”

  陸臺哭笑不得。

  敢情這家伙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還錢?

  陳平安喝著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輕聲道:“要余一點,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事事處處都求全占盡。陸臺,你覺得呢?”

  陸臺愕然,隨即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陳平安喝著一碗茶水,同時一頭霧水。

  陸臺隨即滿臉憤懣,身體前傾,一把從陳平安手中搶過茶碗,隨手揮袖,收起所有茶具,氣呼呼站起身,狠狠瞪著陳平安,“上陽臺觀道,到底是誰觀道,是誰桐葉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個小小的桐葉封侯算個屁!虧死我了!”

  陸臺咋咋呼呼登樓離去,踩得樓梯蹬蹬作響。

  陳平安茫然撓頭,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陳平安有點慘,陸臺又換回了女子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還搔首弄姿,每天來一樓這邊故意惡心陳平安。

  陳平安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那層出不窮的脂粉味和蘭花指,以及讓人極其膩歪的擠眉弄眼和嬌聲嬌氣,于是在某天早上陸臺坐欄桿哼小曲的時候,一拳打得陸臺摔入碧水湖。

  怒氣沖沖從水里掠出的陸臺,落湯雞一般的他,強忍住拿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戳死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出手,只是對著陳平安破口大罵,你就是這么對待自己的半個傳道人?!你陳平安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不過提到傳道人的時候,陸臺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但是罵陳平安沒良心的時候,倒是理直氣壯。

  在那之后,陸臺不再理睬陳平安。

  光陰悠悠流轉,在這艘吞寶鯨到達桐葉洲扶乩宗渡口之時,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去三樓提醒陸臺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樓空。

  陳平安沒有多想,真是個怪人。

  他便獨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寶鯨登上桐葉洲的陸地。

  陳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腳。

  就像當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祿街,從黃泥爛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滿了新鮮感。

  沒有了陸臺在身邊,陳平安覺得挺好,雖然這么想,有點對不住那家伙。

  就在陳平安腳步很是輕松輕快的時候,在渡口繁華的店鋪旁邊,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平安頓時呲牙咧嘴。

  換上了青衫長袍、玉帶簪子的陸臺,正蹲在街邊,啃著一個肉包子,見到了陳平安后,然后轉頭看了眼蹲在他身邊一條土狗,正眼巴巴望著陸臺。

  陸臺便把手中的一只肉包子丟給了路邊的狗。

  陸臺還對陳平安挑了挑眉頭。

  陳平安走過去后,陸臺還在那啃著皮薄餡美的肉包,搖頭晃腦,很欠揍。

  陳平安先彎腰摸了摸那條狗的腦袋,然后直接就給了陸臺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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