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不等寧姚把話說完,就說火急火燎說寧姑娘你等會兒,然后陳平安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偷偷喝了口酒。
寧姚有些摸不著頭腦。
難道是這個家伙,做了什么對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從驪珠洞天一路趕來倒懸山,欠了一屁股債,都記在了她寧姚的頭上?
比如他早早將那個撼山拳譜丟了,只練了幾千拳就覺得練拳沒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劍匣,開始練劍了,最后練拳練劍都很沒出息?
又或者陳平安闖蕩江湖,傻人有傻福,身邊圍了一大圈缺心眼的紅顏知己,如今正在客棧等他?
寧姚想東想西,想南想北。
唯獨沒有想過陳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鑄造的那把劍丟了。
這怎么可能呢,千山萬水,春夏秋冬,他一定會把劍送來的。
喝過了酒,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臺階下,面對寧姚,寧姚身后就是一座敬劍閣,仿佛是劍氣長城的萬年精氣神所在,而且還有那茱萸和幽篁,陳平安當時蹲在墻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書上記載的詩詞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獨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個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更加歷史悠久的刻字,陳平安甚至想過了兩人之間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絕不是這樣傻乎乎坐在倒懸山臺階上,然后就見到了她。
寧姚好整以暇地坐在臺階上,身體后仰,手肘懶洋洋抵住高處的臺階,她雙眼瞇起,一雙狹眉愈發顯得修長動人。
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后,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轉過頭,又喝了口酒。
陳平安剛好開口說話。
寧姚突然長眉一挑,坐直身體,問道:“陳平安,你什么時候變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好似登山一般艱難爬到嘴邊的言語,一個個嚇回了肚子,仿佛墜崖身亡,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
陳平安哀嘆一聲,蹲在地上,默不作聲,雙手撓頭。
寧姚站起身,笑道:“陳平安,你個子好像長高了唉?”
陳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寧姚不要走下那一級級臺階,“寧姑娘,你等我把這句話說完!”
少年高高揚起頭,挺起胸膛,攥緊酒壺,望向那位身穿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寧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陳平安葫蘆里賣什么藥。
陳平安說道:“寧姑娘…”
他趕緊搖搖頭,換了一個稱呼,“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坐回臺階,“你有本事說大聲一點。”
陳平安便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笑臉燦爛,再沒有半點拘謹,豪氣干云道:“大驪龍泉陳平安!”
雖然陳平安也知道,把劍送給寧姑娘之后,再相處一段時間,最好再見識過寧姑娘土生土長的家鄉,以及她在劍氣長城的朋友,到時候再來決定要不要說出口,是最穩妥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寧姚不喜歡他,但是說不定還可以做朋友。
可是陳平安不愿意這樣。
寧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問了陳平安一句,“喜歡一個人,這么了不起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喜歡之后,世上的姑娘都會問這么個問題嗎?
陳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國宋老劍圣和桂花島老舟子的師父,一個烏鴉嘴,一個死活不肯傳授江湖經驗。
寧姚一步跨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來。”
陳平安哦了一聲,解開繩結,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鑄造的長劍,遞給眼前的姑娘。
寧姚接過那把長劍后,沒有拔劍出鞘察看鋒芒,懸掛在腰間右側,她徑直向前,與陳平安就那么擦肩而過。
當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條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什么,因為所有的力氣和膽子,都用在之前那句話上。
他久久不愿轉頭,不愿收回視線。
她愈行愈遠,身影逐漸消逝在夜幕中。
陳平安轉過頭,走向臺階自己原先坐著的位置,開始碎碎念叨,說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言語。
寧姑娘,最近還好嗎?
寧姑娘,我這趟出門,見識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說給你聽吧?
寧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當初答應你練拳一百萬遍,現在只差兩萬拳了。
寧姑娘,你知不知道,當時在泥瓶巷祖宅,你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寧姚,我見到了阿良,可是齊先生走了。
寧姚,我去過了黃庭國,大隋,彩衣國,梳水國,老龍城,去過了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們都不如你好看。
寧姑娘,你以前問我喜不喜歡你,我說沒有,你好像沒有不開心,可是如今我有這么喜歡你了,你好像不太開心,對不起。
寧姑娘,遇見你,我很高興。
孤峰山腳的白玉廣場上,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繼續坐在蒲團上翻書,這幾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齋戒日,倒懸山一向不以浩然天下自居,所以通往劍氣長城的這道大門,需要后天子時才會重新開啟,否則這里就是倒懸山最熱鬧的地帶,之一。
因為這里只過人,不過貨物。
真正的中轉樞紐,在倒懸山的山腹之中。
捉放亭上香樓在內的附近八座渡口,各有一條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為了是否需要鑿開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請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師尊,師兄弟二人起了爭執,倒懸山大天君認為大勢所趨,倒懸山為什么放著那么多香火錢不掙?
真實身份除了看門人之外,更是倒懸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則覺得倒懸山的破土動工,只要涉及到山字印本體,哪怕一絲一毫,就是對師尊的大不敬。
當時兩人爭吵不出答案,不惜為此大打出手,事后又各自在上香樓點燃三炷香,驚動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師尊,師尊先是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親自頒布了一封旨意,兩位師兄弟這才消停,但是在那之后,原本手握大權、幾乎不輸師兄的小道童,一氣之下,就不再處理任何倒懸山事務,全部甩給大天君,自己就守著這么一塊蒲團。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男子,整個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滿臉看熱鬧的笑意,左右張望,似乎在等人。
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意料中人,他便有些不耐煩,跳下拴馬樁,繞過鏡面大門,來到小道童旁邊蹲著,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書聲。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他雖是大天君這一脈的道人,卻與三掌教陸沉關系親近,見到那個姓陸的娘娘腔,就煩。小娘娘腔口氣恁大,更煩。師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輸了,還是煩。
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多煩心事?
之前沒有被小掌教陸沉騙到這座天下的倒懸山,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沒有這么多煩心事,每天陪著陸掌教在頂樓的欄桿上散步,眼巴巴等著師尊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養生息,偶爾運氣好,還能遇到百年難遇的道祖老爺,道祖老爺是個大忙人,很少出現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幫忙穩固氣運,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蓮花洞天觀道,道祖老爺當然已經不需要悟道了,所謂觀道,按照自家師尊的說法,也只是觀看別人的小道罷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邊這抱劍漢子,“歸根結底,不就還是個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劍漢子笑道:“你不懂,我這戴罪之身,在此受罰,難得有點小興趣。”
小道童合上書籍,咧嘴笑道:“呦,一門之隔,身處浩然天下,還擁有仙人境的大劍仙呢,小興趣?多小?”
中年男子搖頭嘆息道:“跟你這種家伙聊天,真沒啥意思。”
漢子又補了一句,“還是咱們隔壁那一對,比咱們合得來,這不現在都已經開始小賭怡情了。”
小道童這才有了點興致,“賭什么?”
抱劍漢子試探性問道:“蒲團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紋絲不動,冷笑道:“你覺得呢?”
漢子不再糾纏這點,繼續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在賭小姑娘天亮之前,返回劍氣長城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小道童問道:“就不能是一個都不回?”
抱劍漢子搖搖頭,望向遠方,“她一定會回劍氣長城的。”
小道童問道:“因為寧、姚兩個姓氏的榮光?”
漢子嘆息一聲,神色復雜。
小道童眼睛一亮,隨手揮袖,心中以東寶瓶洲口音默念兩個名字后,有兩道青色符箓隨手畫符而成的同時,一閃而逝。
抱劍漢子一彈指,將那兩縷比青煙還縹緲的符箓擊碎,沒好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兩道符箓,一張天地回聲符,一張清風拂面符,前者能夠在天地間快速游曳,只要某地交談,涉及到畫符之人默念的文字,這張符箓就開始靈驗,就可以悄然記錄對話。后者拂面符,則可以找到符箓所繪的人物,傳回一幅幅畫面。
兩者品秩很高,極難畫成,但是在山上屬于道家符箓一脈的雞肋,因為回聲符也好,清風拂面符也罷,遇上術法禁制、煞氣濃郁的地方,會急劇消耗符箓靈氣,例如撞上門神坐鎮的大宅,文武廟,城隍閣,亂葬崗等。
哪怕符紙材質好,可惹來的反彈就大,動靜太大,被修士察覺后,自然會被視為挑釁,循著蛛絲馬跡,很容易找到畫符之人,最終惹起糾紛。
所以兩張符箓,只適合于“無法”之地的游蕩偵查。
不過小道童在倒懸山自家地盤駕馭兩道符箓,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只可惜被那位倒懸山劍仙彈指破去。
抱劍漢子問道:“賭不賭?”
小道童興致缺缺,搖頭道:“不賭,你這么個爛賭鬼,賭品之差,在倒懸山能排進前三甲,我跟你賭,賭輸了,我肯定給你東西,賭贏了,肯定拿不到東西。賭什么賭,不賭。”
漢子意態蕭索,“我這輩子算是沒啥盼頭了,就連當個賭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哈哈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劍閣里頭那兩把破劍,你再回頭看看自己,路過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論是劍氣長城還是浩然天下的,誰不對你畢恭畢敬?在他們看來,你這位活著的大劍仙放個屁都是香的。”
抱劍漢子沒有惱火,自嘲道:“這么說來,我在這兒看門,確實不該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書籍,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望向天幕。
漢子喃喃道:“對于市井百姓而言,離家一百年后,家鄉差不多就該變成故鄉了,對于練氣士,一千年怎么也算,那我們這撥一萬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回答不了。
倒懸山夜幕深沉,大門那一邊,烈日高懸。
同樣有兩人坐鎮門口,還是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劍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煉本命飛劍,旁邊站著一位懸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皺眉道:“寧丫頭私自去往倒懸山,不合規矩,到時候大天君問責下來,我就實話實說了。”
老劍修點頭道:“照實說便是,由我擔著。”
遠處走來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寵兒。
雖然幾乎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謂天之驕子,但是在最近的這場大戰之中,不到三年之間,這撥孩子已經出征三次,朋友也少了兩人,一位綽號小蟈蟈的少年,是戰死在城頭以南的沙場上,一位是歷練完成,返回儒家學宮。
俊美少年,腰間懸佩兩把長劍,一把有鞘,經書,一把無鞘,名云紋。
一個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臉,卻殺氣最重,腰間佩劍紫電。
一位獨臂少女,背著一把不合身的大劍鎮嶽。
一位面容丑陋、滿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劍紅妝。
老劍修看到這幫兔崽子,沒個好臉色,繼續煉劍。
倒是跟劍氣長城各大家族沒有半點淵源的師刀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臉,招呼諸位孩子。
說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他們的個子和年齡,其實他們每個人的錦繡前程,未來的成就高度,幾乎整座劍氣長城都看得到。尤其是當他們走上城頭、再走下城頭去往南方的戰場,親身經歷過一場場廝殺,其實已經贏得足夠的敬重。
劍氣長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趕赴戰場。
當然也會有些區別,就在于護陣劍師的修為境界,貧窮門戶的少年少女劍修,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劍氣長城安排的劍師,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早期出征,身邊肯定會有人秘密跟隨,多是暫時沒有任務在身的強大扈從,不過除非身陷必死境地,這些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
劍氣長城以北,這塊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著從古至今、代代傳承的劍氣。
以南,則一寸一寸都滲透著祖祖輩輩的鮮血。
這撥人性情各異,胖子糾纏著師刀道姑,模仿某人說著蹩腳的葷話,結果反而被那位倒懸山道姑說成呆頭鵝,獨臂少女使勁盯著老劍修的煉劍手法,俊美少年一臉不悅,黝黑少年則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門,聽說咫尺之遙,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邊,日月都只有一個,那邊的風景,山清水秀,少年實在無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雙手手心不斷拍打劍柄,顯得有些不耐煩,埋怨道:“要是見著了那個家伙,我怕會忍不住一劍砍過去,到時候你們一定要攔著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攔什么攔,砍死拉倒,到時候你再被寧姚剁成肉醬,一下子少了兩個礙眼的家伙,豈不是一舉兩得。放心,經書和云紋兩劍,我會幫你保管的。”
開過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無奈,“關于那個家伙,寧姚不愿多說,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原話,驪珠洞天的傻子,爛好人,財迷…我怎么覺得,若是一定要取舍,還是學宮的書呆子更討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們并肩作戰了多次,還救過董黑炭一次,勉勉強強,配得上寧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
后者哪里會怕,拋了個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問道:“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啊,就寧姚那性子,這輩子能喜歡上誰?”
獨臂少女認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蓋棺定論道:“難!”
倒懸山后半夜,一位墨綠長袍腰懸雙劍的英氣少女,出現在孤峰山腳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劍漢子和小道童一眼,徑直走入鏡面。
剎那之間,她又由鏡面走出,烈日當空,她抬起頭,下意識瞇起了眼睛。
大門內外,抱劍男子和游魚冠小道童,灰衣老劍修和師刀道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齡人,對她充滿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們,一個個沒心沒肺地如釋重負,覺得只有寧姚一個人返回劍氣長城的今天,天氣真不錯。
走著走著,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轉頭道:“寧姐姐?”
寧姚嗯了一聲,加快步伐,跟上他們。
又越過他們。
歡聲笑語的四人便沉默了下來。
倒懸山敬劍閣外,陳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鸛雀客棧。
就在他起身后,發現遠處走來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穿著素雅,皆相貌平平,面帶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劍閣。
陳平安低頭別好那枚其實一直沒有喝的酒葫蘆,就要離去。
那位婦人柔聲笑道:“我們是第一次逛敬劍閣,聽說這里很大,有什么講究和說法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略作思量,點點頭:“不然我帶你們逛一下?”
男女相視一笑后,俱是點頭:“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