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字大章節。)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
理事這個理,話是這么說,可憐起早摸黑的年輕道人,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同行早,撤得晚,仍是既沒有的吃,更不肥。
因為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咱們那位大驪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大驪皇帝,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情,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
大驪皇帝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那位幫忙打造白玉樓的陸氏先生所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太想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
大驪皇帝說到這里,神采煥發,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著莫大關系,可不管怎么說,你這個皇帝當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驪皇帝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圣訂立的復雜規矩,但是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
大驪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小鎮,要親眼見一見“年輕”道人,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大驪皇帝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著搖頭,“流淌在人間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屬于比較明亮的那種,貧道當然能夠延長你的壽命,別說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難,但是只要貧道出手改變命數,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著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圣的規矩是擺設,文廟里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人?”
大驪皇帝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么巧,咱倆又見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差了一點點運氣,就這么一丟丟。”
陸沉伸出彎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大驪皇帝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后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為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著很長的歲月里,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聲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大驪皇帝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么!”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著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驪皇帝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愈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過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陸沉先是環顧四周,最后瞇眼望向高處,微笑道:“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功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才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輕道人在自己攤子落座后,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沒生意臨門了,所以老人就那么獨自坐著,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紋路悄然更改,壽命隨著一條紋路悄然綿延開來而增長,這即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
因為年輕道人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大驪皇帝帶著宋集薪告辭離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頭望去。
陸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圣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杰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為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年輕道人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無關了。”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并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凍骨嘍。然后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老道人想著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里再愿意給這后生傳授金玉良言,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后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著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頭疼地掏出一粒碎銀子,實打實的銀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么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后生,仿佛全然沒聽明白,聽著老道人的夸夸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
山崖書院的求學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先生們對此并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里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沒有這樣的傳道授業,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里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喊來喊去,只喊動了于祿一人,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里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再說了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她得挑燈夜戰!
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如今成了謝靈越,還搖身一變,成了崔東山的徒子徒孫,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寶,李槐糾纏不休,謝謝便拿出來給他瞧過,李槐真的看過之后,就覺得那就那樣唄,還不如自己的彩繪木偶可愛呢,他就半點不艷羨了。謝謝那晚說要修行,也沒辦法陪李槐去看燈會。
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于祿,跟著李槐一起下山。
結果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結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紅棉襖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里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著于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
李槐為此專程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昂。
于祿和高煊一左一右護在李槐身邊,倒不是害怕如今還有人欺負李槐,不過是李槐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一位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為他保駕護航。
李槐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書,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楊柳依依的動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里不茍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發英俊。
紅棉襖小姑娘所在的學舍,也在挑燈,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后,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寫滿了一張紙后,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念“走你”兩個字。
一位負責今夜巡視書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后,哭笑不得,即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老人想著以后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譜,其實這么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偷偷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瞧見了妙手,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復盤全局,然后就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樂哉下了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今夜拒絕了皇帝陛下的邀請,沒有趕赴皇宮觀看那場火樹銀花燈會,默默打譜。
老人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
說到最后,老人自己樂呵起來。
李希圣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大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這次破境過程其實相當兇險,可是誰勸都沒用,李希圣同樣勸不動,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個上中卦,李希圣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老人冷笑道:“至于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胚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后,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語。
老人突然問道:“你怎么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并送給陳平安了?”
老人氣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圣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老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圣會心一笑。
老人瞅見了嫡長孫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著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
李希圣嘴角滿是笑意。
老人雙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感慨道:““爺爺就這么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爺爺就沒辦法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么想。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
老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著這個嫡長孫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了俱蘆洲,不管你以后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圣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后退兩步,長揖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老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
大驪長春宮,這是大驪王朝唯一一個女子修士居多的等她爹回來再說。
當時門外廊道還站著好些個同道中人,其中還有一位中五境的資深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他親自出面,太跌價,至于兩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來品嘗,至于之后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賞給身邊的狗腿幫閑們。
結果等到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到這么個事后,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著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后,只說出去聊。
婦人欲哭無淚,少女握住娘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出來,說了句讓少女心酸的言語,“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后,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六境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捂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隨便丟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練氣士,對那名劍修問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門名字是什么?”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么都沒做,擅自啟釁私斗,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在手心輕輕握拳,將其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余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絕在那座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來歷,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說瞎謅了一個名字幫派,漢子武道修為近乎通神,對于練氣士的心湖漣漪,觀若洞火,一清二楚,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漢子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愿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余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
修士是一位氣勢威嚴的老者。九境為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為鯉魚跳龍門后,化腐朽為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凝聚濃縮為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的“丹室”之間,大小有著巨大差異,優劣也有云泥之別。但也存在著“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于此。
七境純粹武夫則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金丹境老修士看著廊道理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
七境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最少八境武夫。”
魁梧老人還不忘加重語氣,重復了兩個字,“最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反正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為難。
十丈之內,跟一位最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
然后有不長眼的家伙覺得有了底子,悲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劍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風,他的本命飛劍都給那瘋子,從唐休風的體內硬生生拔出來,給徹底捏爆了!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會放過他的!”
若是沒有這個提醒,金丹境老修士還不好下定決心,結果這么一說,趕緊打量了一下地上劍修的慘淡氣象,老修士咽了咽口水,這下子終于可以確定,那個出手狠辣的漢子,不但是最少八境遠游境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最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極有可能摸著了山巔境的門檻,否則無法將一名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輕松毀掉。
老修士行禮道:“放心,此事我們秉公處理,一定給前輩一個公道。”
漢子點點頭,然后想了想,對那些呆若木雞的家伙說道:“那一拳先欠著,我回頭找你們老祖宗收賬好了。”
漢子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皺眉道;“你們可別殺人滅口,這樁事情,我自有計較。”
老修士無奈笑道:“我們不會如此行事。”
漢子不再說話,走回自己房門前,敲了敲女兒故意栓上、用來安慰娘親的屋門,說道:“柳兒,是爹。”
少女腳步輕盈地打開房門,漢子進屋后就帶上了門,婦人快步上前,臉上還有淚痕,“李二,怎么樣,沒被人欺負吧?有沒有哪里被打了?需不需要擦點藥膏?”
漢子撓撓頭,憨憨笑道:“沒呢,船上那邊管事情的人剛好路過,我就趕緊把事兒跟人家一說,嘿,你猜怎么著,人家很講道理,就把那些人趕走了,還要他們以后不許靠近咱們仨,所以沒事了,我就說嘛,出門在外,還是好人多一些。”
少女李柳忍住笑意。
爹這趟遠游沒白走,都學會滿嘴瞎話了。
婦人這才微微放下心,使勁拍著胸脯,顫顫巍巍的,“幸好幸好。”
漢子只是笑著,安安靜靜凝視著自己的媳婦。
婦人想歪了,狠狠擰了一把漢子的腰間硬肉,低聲埋怨道:“女兒還在呢,也管不住狗眼!”
漢子悻悻然,還是撓頭。
晚上,海上生明月。
少女李柳站在欄桿旁,遠眺那輪圓月。
楊老頭曾經說過,她天資好,李槐有洪福。
何謂天資?
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
她當初在山崖書院對大驪國師做出那個挑釁動作,不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少女最知道天高地厚。
在少女單獨房間的隔壁。
婦人也是個心大的,事情過去后,立即就沒覺得啥委屈了,該吃吃該睡睡,這會兒就已經呼呼大睡了。
李二躺在她身邊,聽著聽著婦人的鼾聲如雷,輕輕握住她的手。
漢子緩緩閉上眼睛。從來不會說什么膩人的情話,他也說不出口那些,好在媳婦也不愛聽那些。
媳婦好,兒子好,女兒好,就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咋的,漢子閉著眼睛笑起來,偷著樂呢。
以靈氣充沛著稱于世的書簡湖,碧波萬里,風景宜人,湖內有千余島嶼,星羅棋布,約莫半數都有品秩高低不一的練氣士占據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峽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府邸所在。
劉志茂修的是旁門道法,他的真君頭銜,雖然不是王朝的正統敕封而來,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劉志茂的道法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戰中得到證明,由于劉志茂的口碑實在不堪,所謂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卻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而門內弟子,良莠不齊,并無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輕俊彥,可劉志茂仍然能夠占據書簡湖的青峽島,完全可以說是以一己之力,在虎狼環視當中,屹立不倒。
劉志茂在那趟北上遠游之后,可謂春風得意。
因為他帶回了一位對外宣稱是關門弟子的小家伙,屁大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的,一開始誰都把他當做一只走了狗屎運的小土鱉,孩子也嘻嘻哈哈,仿佛渾然不覺那些或鄙夷或陰森的眼神視線。尤其是劉志茂的開山大弟子,對這個師父的關門弟子,最是不順眼。
后來青峽島上上下下,跟孩子相處久了,才知道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壞種,不但小小年紀就擅長裝癡扮傻,而且極其記仇,頗有師父劉志茂的風范,驗了那句老話,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去年年末,青峽島就惹出了一樁驚動整個書簡湖的大禍事,而這個孩子正是罪魁禍首之一。
青峽島上雖然是劉志茂一家獨大,但是也有幾個附庸小門派,除此之外,截江真君還盛情邀請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終年享樂,可一旦出手,必然斬草除根。
至于附近幾座島嶼的島主,也是一撥正邪不定的狠辣貨色,全是硬生生殺出血路的野修散修,名叫顧粲的孩子身邊,還跟著他的娘親,是個資質平平、無法修行的尋常婦人,但是生得委實誘人,于是劉志茂的客卿當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取婦人做通房女子,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戰力極強,百余年經營拉攏,隱約之間自成山頭,便是劉志茂都要忍讓三分。
此人生平最喜歡以美婦雙峰作為取暖火爐,所以他的婢女,所穿衣衫與其她女子都不一樣,衣襟領口處開得極大,以便他伸手入內,那些嫵媚女子,被笑稱為“開襟小娘”。
劉志茂對此表現得十分微妙,既不拒絕也沒贊成,就裝聾作啞。
然后一天借著酒勁,此人大步闖入婦人所在的宅院,一腳踹開大門,入了屋子,扛起婦人就要回家云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無人膽敢阻攔。
那會兒,劉志茂的大弟子,剛好找了個由頭將婦人的獨子顧粲支開,騙到了青峽島后山,說是要在瀑布處代師授藝,要傳授給他一門密不外傳的道家高深口訣。
結果當那名老客卿剛扛著美婦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將肉感十足的美人丟到床上生吞活剝了。
那一刻,不僅僅是他,甚至不光是青峽島,整個書簡湖的大練氣士,都察覺到了異樣。
一時間湖水翻騰,大浪拍天,氣機絮亂,駭人至極。
以至于兩位閉關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關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眾怒,興風作浪,打亂書簡湖渾厚異常的山水大氣運。
然后所有練氣士都目瞪口呆望向青峽島那邊,心神震撼。
一頭渾身龍氣的蛟龍之屬,從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緩緩抬起一顆巨大頭顱,死死凝視著某座宅院。
青峽島山是死了個大師兄,便是二師姐一起沒了,也不重要嘛。”
笑臉燦爛的孩子,高高揚起腦袋,直直跟老人對視,笑問道:“師父,你說呢?”
劉志茂臉色陰沉不定,最后驀然哈哈大笑,臉色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孩子,有師父當年的風采,好,很好。”
顧粲笑瞇起眼,“放心,師父,你以后想要殺誰,我是你的關門弟子,肯定都聽師父的,反正小泥鰍也喜歡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來特別大補,小泥鰍高興得很呢。唉,小泥鰍也真是的,出了家鄉就長得這么快,就連師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養在大湖里,師父,你還有沒有更大的碗啊?”
劉志茂笑著搖頭。
孩子呵呵乖巧笑著。
唯獨那個二師姐,毛骨悚然。
被顧粲昵稱為小泥鰍的龐然大物,隨后又將苦苦哀求的青峽島大師兄吃掉,巨大身軀在島上犁出一道道溝壑,蛟龍不但吃掉了那人,附近一些不怕死的看客,或是來不及逃脫的仆役丫鬟,一起吃掉,約莫是嫌棄一些凡夫俗子不好吃,撕碎身軀后便丟在一旁,它盡興而歸,搖搖擺擺返回書簡湖,滿嘴鮮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一晚,孩子陪著心驚膽戰的婦人一起在院子里賞月。
顧粲吃著月餅,含糊不清道:“娘,別怕啊,以后沒人敢欺負你的。”
婦人環顧四周一番,然后眉眼低斂,將孩子摟過抱在懷中,壓低嗓音道:“粲粲,以后跟你的小泥鰍說話,別那么兇。”
顧粲依偎在娘親溫暖的懷抱里,只有在這個時候,孩子才會沒那么戾氣陰沉,才略微像個正常孩子,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鰍跟我心意相通,我對它的好,它曉得的,我們關系好著呢。就算是姓劉的…”
婦人趕緊伸手捂住孩子嘴巴,一手拿起月餅,柔聲道:“吃月餅,少說話。”
顧粲拍了拍肚子,“娘親,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鰍,整天就想著吃吃吃,跟一只大飯桶似的。”
婦人柔柔笑著,輕輕撫摸孩子的腦袋,抬頭望著月色,婦人的眼眶有些濕潤,“粲粲長大啦,能夠保護娘親啦。”
孩子突然有些委屈,撅起嘴巴,自言自語道:“陳平安,我就說嘛,小鎮里和小鎮外,除了你,都是壞人,你還不信!”
顧粲掙脫開婦人的懷抱,跳到地上,雙手環胸,老氣橫秋道:“娘親!我可是答應過陳平安,要給他找十七八個稚圭那么模樣的女子,下次他來青峽島,我就一起送給他,娘親,你說好不好?”
想起那個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婦人,掩嘴嬌笑,嫵媚動人,“好好好,你高興就好。”
顧粲一下子病懨懨沒了先前氣勢,“娘親,如果陳平安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氣,我咋辦啊?”
婦人打趣道:“呦,我家粲粲還有怕的人啊?”
顧粲紅著臉,哼哼道:“我可不怕陳平安,我是…”
說到這里,到底還是孩子的顧粲,一下子紅了眼睛,低著頭,狠狠抹著眼睛哽咽道:“就是覺得陳平安在的話,才不會讓人欺負我們…我就是想陳平安了,他什么都會幫著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是好人…”
婦人不知如何安慰兒子,因為她自己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潁陰陳氏是也,以至于天下儒家將“醇儒”二字,單單給了潁陰陳氏。
這一支由中土神洲遷往南婆娑洲的陳氏,在當初那場浩浩蕩蕩的衣冠四渡中,其實并不矚目,因為當時這一支潁陰陳氏,只是中土“義門陳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葉最少,這一切等到扎根婆娑洲后,尤其是當那位兩袖清風、肩挑日月的老祖橫空出世,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座學宮,一座書院,全部建造在潁陰陳氏的家族土地之上。
一座座牌坊樓,隨著一代代潁陰陳氏子弟的出類拔萃,建功立業,著書立言,得以連綿不絕地矗立起來。
所以每一位進入潁陰陳氏的客人,或是游學至此的讀書人,或是慕名而來的碩儒文豪,或是下榻于此的帝王將相,必然要首先經過那條布滿牌坊樓的道路,無一例外,面對這份輝煌家業,都會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
潁陰陳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了哪怕老祖宗親口傳下,他讀書讀出來的那輪肩頭大日,給人借走百年,仍是無一人覺得丟人。
一位家鄉遠在寶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學,是家族嫡系女子陳對親自帶來的,家族上下,沒有人因為少年的貧寒出身而嘲笑,甚至沒有知曉少年原來天賦異稟后,而刻意熱情,從頭到尾,心平氣和,以禮相待。
這讓姓劉的高大少年心安了幾分。
少年就是劉羨陽,那個曾經對著最要好的朋友,揚言要一定不要死在家鄉那么小地方的陽光少年。然后他離開家鄉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大山,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會有無數長有翅膀的五彩飛魚在海上翱翔,會有各種精怪出沒在云海之中,甚至還有浩浩蕩蕩的御劍仙人,在空中瀟灑遠游。
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么醇儒陳氏,是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
但是劉羨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后,一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就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由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這種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間生長于底下的精怪鬼魅,全部畏懼神霄竹制成的法器。
一只品相極高的吃墨魚,此物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吃墨為生。百年后背脊生出一條金絲脊線,五百年后有望成為墨龍,成為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肯餓死自己也不愿遷就。
最后還有一縷翻書風。
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于在這里,道理是講不通的。
一切只靠手中劍!
少女一手持無鞘長劍,一手抬臂提著酒壺,壺口朝下,澆在那把長劍身上,輕聲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后五人,幾乎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傷感之后,很快就驅散心頭愁緒。
在這里,只要戰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他試探性問道:“寧姚,先前咱們一人一把劍,六個人剛剛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著那把云紋?”
“不用。”嘴唇干裂卻難掩容顏的少女,將手中飲過酒的長劍拋還給俊美少年,她面朝南方,一路往南,就是蝗群一般的妖族大軍,不斷從這座天下蜂擁而至,駐扎在一起,而且很快就會對這堵高墻展開下一輪攻勢。
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來。
“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哈,這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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