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顏飛檐走壁,如同一縷銀白色的風,在縣的上空輕輕掠過,如同往日一般,最后駐足在白子戚家的墻面上。
院子里枝繁葉茂,已經結了一些果子,有李子、杏兒、無花果、棗子和蘋果,卻單單沒有梨。那些果子散發著誘人的芬芳,任誰也無法想象,這里曾經是個多么殘忍的地方。
胡顏記得,白子戚曾問過她,是否敢吃他種得果子。
為何不敢?
帝王將相腳下,堆積著萬千白骨,才能成就一代風華。白子戚這院子底下,就算以人為肥,也不過讓果子更佳肥美罷了。追根溯源,過于可怕。稀里糊涂,方得悠然。
廚房里,亮著兩根碗口粗細的蠟燭。白子戚對光亮一直要求得頗為嚴格。尤其是在他做事的時候,周圍一定要亮如白晝。
白子戚的身影落在窗紙上,清晰可辨。他正在切東西,動作很慢,一下接著一下。胡顏似乎能透過窗紙,看見他低垂的眉眼,和偶爾緩緩眨動的睫毛。
白子戚的五官十分清秀,看起來就像文弱的書生,唯有接觸過,才知他心智之堅,非比常人。
胡顏站在墻頭,垂眸看著白子戚一個人在廚房里忙活著,唇角悄然勾起一抹笑意。有人用三天之約,引她出來,卻在廚房里忙活著。為何?
胡顏知道,白子戚的刀功出神入化,就算切油膩不成形的軟肉,也能在呼吸間將其片成紙般的薄度。如今,他切東西的樣子依舊優雅,但看起來似乎有些吃力。胡顏猜,他可能受傷了。
那顆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心,竟因為這個猜想有些心疼。
看來,她走了一年,卻沒有將這段感情遺失在某些角落里,而是深埋在了心里,帶著它走走停停。
緣當如此,她能奈何?
胡顏輕輕躍進院子里,伸手摘了一顆棗,塞進口中,咬下,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棗子還是青的,入口酸澀,口感不佳。
白子戚輕輕推開廚房的門,看向胡顏,久久的凝視后,開口道:“棗子生,還需一段時間才能甜美。”
胡顏咽下口中的青澀棗子,將手中剩下的半顆棗子拋給了白子戚。
白子戚接住,送入口中咬下棗肉,咀嚼著咽下,道:“還是有些甜的。”
胡顏勾唇一笑。
白子戚道:“我在做雜鍋子,半盞茶的工夫便能吃。”言罷,轉過頭,繼續去切肉。
胡顏走進廚房,探頭看著白子戚切肉。時光似乎回到了從前,她從不曾離開,他一直為她制作美食。彈指間,一年過去,彼此的心境都有了變化,難得的是,為了這份情,彼此還愿意互相依偎、互相成全。
許是因為胡顏在等,所以白子戚切肉的速度變得極快。一片片的薄肉如同紅色的花瓣,在他的刀下層層剝離,綻放出最美好的樣子,誘人食指大動。他,哪里有一點兒受傷的痕跡?
胡顏背著手,探著頭,道:“看你切東西那么慢,原本以為你受傷了。”
白子戚放慢了速度,也不看胡顏,只是道:“說好等你三天,生怕你毫不在意。唯有慢慢做一頓雜鍋子,才能給自己一個繼續等下去的理由。又怕你來了又走,唯有認真去聽,心才能不亂。”停頓片刻,才輕輕飄出一句,“說好半年,你…食言了。”
白子戚的眸光始終落在牛肉上,那般認真,仿佛傾入了全部的感情。他不看胡顏,怕身體里那濃烈的情感突然炸起,以不可抵擋之勢毀滅一切。
面對這樣的白子戚,胡顏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心中,有些痛、有些甜、有些茫然、有些釋然、有些歉然、有些慶幸和欣喜。
胡顏的心變得柔軟,她伸手抱住白子戚的腰肢,用手指丈量他清瘦了多少,用手心去感受他心臟跳動的頻率。
白子戚突然將刀剁在菜板子上,發出咣地一聲。他轉過身,一把抱起胡顏,將她扔到厚重的木板上坐著,一手壓向她的后腦,將她按向自己。唇齒相抵,如同星火燎原。思念泛濫成災,就連骨頭都渴望到發痛。如魔,似狂。
白子戚的手指間隱現一把精巧的彎月形小匕首。他手指所過之處,胡顏的衣裳都會一分為二。那般速度,當真是急不可耐;如此優雅,真真兒是舉世無雙;那般狠戾,舍我其誰?這般纏綿,只為胸腔里跳動得那顆心。
泥土上架著一只小鐵鍋,已經燒開,正咕嚕嚕地冒著香氣。那是牛骨頭的味道,垂涎欲滴。
厚重的案板在一下接著一下的搖晃,頻率不快,但每一下都能晃到人的靈魂深處。
霧氣縈繞中,胡顏微瞇的眸子如同潮水般瀲滟,唇色似最紅的花朵般嬌艷,膚色白得近乎透明,雙頰鍍上一層迷人的淡粉色,如何能令人不癡狂?她的口中念著晦澀難懂的古文,手指在白子戚的身上勾畫著,指尖隱隱透著銀色光暈。她咬破舌尖,喂白子戚她的血。
白子戚不知胡顏要做什么,卻是全身心的信任與縱容。他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來補充胡顏缺失的鮮血。
彼此口中,是對方鮮血的味道,吞咽間,就好似將對方融進了自己的身體,蔓延上四肢百骸,狠狠地糾纏,再也分不開彼此。
待春水流過、云消雨霽,白子戚狠狠攥著胡顏的雙臂,道:“有時候,真想剝了你的皮,雕琢你的骨,困住你的魂,讓你永遠不能離開。”
白子戚說得那般認真,完全是心中所想。若是一般女子,定會被他嚇得屁滾尿流。可胡顏不是一般女子。她若一般,也不值得白子戚如此對待。
胡顏眸光瀲滟,懶散地靠在墻面上,望著白子戚,邪肆地一笑,道:“好啊。”
白子戚的呼吸一窒,抱起胡顏,將她往旁邊挪了挪,而后抓過自己的衣袍,從袖兜里掏出一塊白色的手帕,吸走案板上的一點落紅。
胡顏攏了攏身上碎裂的衣袍,笑盈盈地望著白子戚。
白子戚那張素來白凈的臉,竟泛起了幾分不自然的羞紅。他盡量裝出自然的樣子,將沾了落紅的白色帕子收回到袖口里,這才道:“我的。”
胡顏抱著腿,歪著頭,看著白子戚,嘿嘿笑道:“對,你補的,自然是你的。”
白子戚不看胡顏,耳朵卻紅了。
他穿上自己的衣袍,洗凈手,將小料調和好,將肉下到小鐵鍋中,將筷子遞給胡顏,道:“吃吧。”
胡顏指了指自己雪白的大長腿,道:“我就這樣?”
白子戚反問:“還想怎樣?”
胡顏無語了。感情兒,白子戚這是不想讓她走了。這個男人啊,清冷自制,卻又使出這種顯而易見的小手段,怎么想都覺得可愛得緊。
胡顏倒是想混跡在白子戚的家里,享受一下女皇的待遇,不過,時間快到了。她用真氣推開了窗,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即將午夜。
白子戚悄然注意著胡顏的一舉一動,卻并不說破。他將涮好的牛肉放進胡顏的碗中,十分直白地道:“是你吃肉,還是我吃你?”
胡顏抓筷子的手就是一抖。她看向白子戚,道:“子戚,你變壞了。”
白子戚道:“什么東西放時間久了,都會壞掉。更何況,人。”
胡顏啞然,搖頭一笑,將肉送入口中,咀嚼著咽下,只覺得滿口生香,美味非常。她感慨道:“好久不曾吃到子戚做得美味,甚是想念。”
白子戚道:“我這美味,必須常吃。時隔太長,容易毒死人。”
胡顏明白,白子戚這是在對她說,必須常來,否則要毒死她。
胡顏光著大腿,能說什么?只能含著肉,含糊地說:“哦,好。”
白子戚終是見了笑模樣。他為胡顏布菜,倒也營養均衡。兩口肉,一口菜,不讓胡顏偏食太多。胡顏吃得心滿意足,卻略顯焦躁,偶爾會抬頭看看窗外的月亮。
白子戚穩下心,詢問道:“剛才你做了什么?”
胡顏笑道:“我希望你能活得和我一樣久。所以,我再嘗試一些古法。”
白子戚詢問道:“可有危險?”
胡顏自傲地道:“且不說是嘗試,就算有危險,對我而言,也不過是一道很快愈合的小傷疤。”深情凝視白子戚,“這一切,與和你白首不相離相比,不重要。”
白子戚垂下眼瞼,擋住眼中波濤洶涌的厚重感情。
胡顏夾肉給白子戚,道:“等你發現自己的復原能力變強時,便是離我們的目標更進一步。”
白子戚點點頭,道:“我會珍惜你的每一滴血。”
胡顏笑道:“一如,我珍惜你的每一滴血。”
白子戚笑了。溫暖的笑,情誼繾綣。他問:“這一年,你都去了哪里?”
胡顏咽下口中青菜,回道:“這一年,我到處走走停停,看了些難得一見的風景。”
白子戚知道,這些風景定是胡顏與傅千帆同看的。他不想問細節,對那些風景也不感興趣,只是心中懷揣了疑惑,眼前人是胡顏,那么,傅千帆在何處?
白子戚不動聲色,陪著胡顏吃雜鍋子。
胡顏道:“第一次在廚房里吃飯,感覺甚是有趣。”
白子戚意味深長地看了胡顏一眼,道:“確實別有滋味。”
胡顏感覺,自己被打趣了。
白子戚是一個不愛開玩笑的人,可這偶爾蹦噠出來的一句,也著實令人面紅耳赤。
胡顏轉移話題,問:“你手心里的那根針,可還有?”
白子戚回道:“她死,針消,已經無礙。”
胡顏又問:“你…父親呢?”
白子戚回道:“他去血霧林了。他說,他承諾過,要陪著尹雪兒一生一世。此事與任何人無關,只是要給自己一個交待。”
胡顏點了點頭,道:“父親是重情義的人。”
胡顏的稱呼,令白子戚心中溫暖。他說:“以后有機會,一同去看看父親。”
胡顏應道:“好。”轉而道,“一年前,陌縱鎮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是誰做的?”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便生活在陌縱鎮里。
白子戚道:“從飛鴻殿離開后,我們六人,曾各分東西,卻又陸續出現在陌縱鎮。火是我們放的,人也是我們殺的。一個不留。”
胡顏淡淡道:“人心壞了,留下只能繼續作惡。死了,才算造福世人。”
白子戚問:“我呢?”
胡顏挑眉。
白子戚道:“我是惡人中的惡人,沒有心,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計其數。”
胡顏用腳尖踢了踢白子戚,白子戚卻一把攥住了胡顏的腳尖。
胡顏道:“你的心在我這兒,若萬千神佛非要懲罰你,便要先劈死我!”
白子戚將屬于胡顏的盤蛇戒再一次戴在了她地腳趾上,低頭,在她的腳尖上落下虔誠一吻,道:“只求你平安喜樂,任何天懲地罰,我一人背著。”
胡顏的腳尖有些涼,白子戚的嘴唇卻是火熱的。
白子戚道:“別再丟了。”
胡顏的眼眶有些濕潤。她捧住白子戚的頭,盯著他的眼,道:“我在,你在,它在。”
白子戚的嗓子有些沙啞,應道:“好。”
胡顏從荷包里取出屬于白子戚的盤蛇戒。
白子戚接過,將其攥進手心里。
胡顏道:“我幫你戴上。”
白子戚點了點頭。
胡顏跳下案臺,從白子戚的手中取走攀蛇戒,將其戴在白子戚的腳上。
白子戚拉起胡顏,將其用力抱進懷里。
胡顏與其相依,用體溫去暖對方那顆太容易荒涼、發狠、殘忍的心。他們僅有的柔情,都只給最重要都那個人,與世人無關。世人的貪念,且讓浮華去承擔;他們的幸福,他們自己揉捏搭建。
白子戚的吻由胡顏的額頭一路向下,再次用行動表達了對胡顏的惱火和思念。
午夜劃過,月亮西斜,雜鍋子燒干了,卻沒有人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