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東請林建峰坐下,因為知道林建峰提前回來的原因,所以徐浩東心里有數,從容不迫,坐下后就是閑聊,從西部考察學習團聊到常務副省長田玉青,東拉西扯,就是不往與日企韓企談判這個事上扯,耐心地等著林建峰率先開口。
玩這種比耐心的小伎倆,林建峰哪是徐浩東的對手,徐浩東憋著不說,林建峰就耐不住了。
“浩東書記,聽說要與日企和韓企談判了?”
“噢,是啊是啊。”徐浩東恍然大悟似的連忙表示抱歉,微笑著道:“對不起,建峰市長,這是剛結束的市黨政聯席會議紀要電子版,你先看看吧。”
徐浩東拿過手提電腦,點開郵箱,調出市黨政聯席會議紀要,再將手提電腦擱到林建峰面前的茶幾上。
這是徐浩東的習慣,每次開會,他都會要求負責會議記錄的人,在會議結束的同時給他發一份會議紀要,他會利用閑暇時間審閱會議紀要,以便在會議紀要成為正式文件之前,盡量找出其中的漏洞和錯誤加以彌補。
林建峰說了聲謝謝,埋頭細看市黨政聯席會議紀要。
徐浩東一邊喝著茶,一邊拿眼偷瞅著林建峰。還別說,純粹從談判的角度看,林建峰是個非常合格的人選,因為林建峰是一市之長,既懂日語又通韓語。
但這次談判要對外全程直播,一方面基本上穩操勝券,另一方面可以大出風頭。要是單純的作秀,徐浩東會讓林建峰去,但這次是正兒八經的作秀,徐浩東打死也不會給林建峰機會。
不能什么事都由著二把手任性胡來。
與小日本和小棒子談判就是一場戰爭,戰爭拒絕作秀,談判也拒絕作秀。
更何況對上次常務副省長田玉青的到來,徐浩東至今還耿耿于懷,田玉青與林建峰的不明不白的關系,田玉青對自己的模糊態度,這回說什么他也要打壓一下林建峰。
林建峰看罷市黨政聯席會議紀要,抬頭笑道:“條件太高太貪,完全是獅子大開口的架勢。”
“哦,你幾個意思?”徐浩東不客氣道:“林市長,我怎么聽著好象你我二人是談判的雙方一樣。”
林建峰聽出了嘲諷的意味,“我是實事求是,談判的要求要符合對結果的預期,咱們的目的是談判取得圓滿成功,所以不能提一些不切實際的要求。”
“非也,非也。”徐浩東笑道:“這世上除了要求就是要求,沒有什么不切實際的要求。比方說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這也是要求,這要求也能做到,林市長,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浩東書記,你還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這話也有嘲笑之意,徐浩東笑道:“理想和夢想總是要有的,這萬一實現了呢。”
林建峰道:“我看了你的七條,只有一個印象,你不想讓談判取得成功。”
“哈哈…聰明,聰明。”大笑幾聲,徐浩東道:“談判取得成功當然很好,談判不能取得成功,咱們也沒有什么損失,可以接著耗下去,看誰能耗過誰。”
“浩東書記,我認為你的這個談判計劃,指導思想有問題,從一開始就跑偏了。”
徐浩東慢慢地端起了臉,“林市長,這個問題就不要再討論了,市黨政聯席會議已經做出了決議,打馬后炮沒有任何意義。”
“這倒也是。”林建峰有些無奈,他一個人不可能推翻市黨政聯席會議的決議,“不過,浩東書記,我有意見,總可以說出來吧。”
“你說,暢所欲言嘛。”徐浩東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對李繼國不放心,我認為他不能勝任談判負責人這個角色,所以我建議換人。”
徐浩東心里一樂,你也太直接了吧,“林市長,你的理由呢?”
林建峰道:“李繼國能辦粗事,但干不了細活,這話是你說的,你還曾說過,李繼國缺乏耐心。還有他那張嘴,激動起來容易亂說話,這是他的缺點。談判需要耐心和細致,這正是李繼國所沒有的,所以我認為李繼國不能勝任談判負責人這個角色。”
“哦,那你認為誰合適?”
“你,或是我,你我都比李繼國合適。”
徐浩東看著林建峰笑了,“呵呵,林市長,你要毛遂自薦,你要自告奮勇?”
“不不不。”林建峰急忙搖手,他要以退為進,在他的判斷里,徐浩東至少不會親自上陣,“浩東書記,我認為你最合適,你應該當仁不讓。”
徐浩東搖頭笑道:“我肯定不行,我在政府里沒有職務,這是市政府與日方韓方談判,我沒資格啊。”
林建峰強詞奪理,“可以臨時安排一個職務嘛。”
“不,我不行,而且你也不行。”
林建峰一楞,明明是在說你,怎么把我也給扯上了?徐浩東又是在玩老招,不按常理出牌,連說話都這樣。
“林市長啊,我肯定不行。”徐浩東又強調了一聲,“如果談判談崩了,咱們下不來臺的時候,需要有人出來收拾殘局和承擔責任,這個人就是我,所以我沒法去沖鋒陷陣,誰讓我是一把手呢。”
林建峰笑了笑,乘機問道:“我為什么也不行呢?你不會是想在談判談崩后,拿我去當墊背吧?”
“哈哈,林市長你說對了。”徐浩東笑道:“你之所以不能當談判代表,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和我一樣,如果談判談崩了,和我一起出來收拾殘局和承擔責任。二是你不了解情況,既不了解老工業區和那兩家日企韓企的情況,也不了解日企和韓企沖突發生以來的情況。”
頓了頓,徐浩東指了指林建峰,笑道:“所以,你也不能當談判代表,你只能與我和老馮一樣,在幕后欣賞這場談判嘍。”
共事了一段時間,徐浩東在了解林建峰,林建峰也在了解徐浩東。林建峰看到徐浩東的笑容,便知道他不會改變決定,徐浩東的笑聲千篇一律,但意思卻豐富多彩,只有同時觀察他臉部的表情和嘴角的顫動,才能明白他笑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吧,你是班長,我服從你的決定。”林建峰指著手提電腦道:“不過,我還是對這個談判七條有看法。”
徐浩東微笑道:“有看法就當面說嘛。”
“第一條,談判必須公開進行,全程由中外媒體進行全程直播,為什么要公開,為什么要全程直播?”
徐浩東道:“很簡單,現在是互聯網時代,象這樣的談判基本上無密可保,與其遮遮掩掩,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林市長,請你想一想,連常務副市長李繼國的辦公室都能被人安裝電子拍攝裝置,咱們這里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點了點頭,林建峰道:“這倒也是,我同意這一條,不過,你后面這這六條,我還是覺得你是在獅子大開口。比方說第二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后,其所在的總公司不得在大陸再開新廠,也不得以注資入股等方式進入大陸。在我看來,其所在的總公司不得在大陸再開新廠,這個對方也許能接受,但不得以注資入股等方式進入大陸,對方肯定不會同意。你讓人家退出一個十四億人口的市場,不等于要人家的命嗎?”
徐浩然警覺起來,林建峰的語氣里充滿了懷疑,莫非他在追問談判的底牌?“林市長,談判么,談談判判,邊談邊判,其實就是商量著來。我們可以出牌,對方也可以出牌,我們可以根據對方出的牌而調整我們的出牌順序和策略。你無需擔心,無非是我們出的牌大了一些,你放心吧,我們的牌多得很呢。”
“那么,后面幾條呢?第三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后,其所在的總公司的任何產品,五年之內不得進入大陸。第四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前,必須對其全體員工進行經濟補償,補償標準不得低于原月工資的六倍,具體方式和補償標準由廠方與員工代表進行談判,市政府負責協調和監督。第五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前,必須補繳其歷年所偷漏的稅款及其罰款,共計人民幣三億七千六百五十三萬三千六百一十八元。第六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前,必須因環境污染給云嶺市造成的損失進行經濟補償并補繳此項罰款,共計人民幣三億五千六百三十一萬七千八百六十一元。第七條日企和韓企關閉后,其所擁有的土地使用權、全部廠房和全部設備,統統歸云嶺市政府所有。”
徐浩東擺了擺手,裝出了不耐煩的樣子,“林市長,你不用背書,這七條我能倒背如流,你直接說吧,你想知道什么?”
“底線,談判的底線。”林建峰看著徐浩東問道:“談判的技巧我懂,任何談判都有底線,我想問問你,第二條到第七條的底線是什么?”
徐浩東直面林建峰的目光,淡淡道:“有底線,也沒有底線。”
“這怎么講?”
“我們的底線就是尊嚴,說沒有底線,是我壓根就沒有第二條到第七條的另一個版本。”
“浩東書記,市場經濟與尊嚴無關。”
“林市長,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一直認為,以前國人在與外國人打交道的時候,腰稍微彎了一點,市場經濟和國際接軌,更需要民族尊嚴和國家尊嚴。我們這些地方官不是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外交部新聞發言人的責任是用語言表達態度,我們這些地方官的責任,是必須用實際行動來表達態度。”
林建峰不滿道:“浩東書記,我聽出來了,你在敷衍,你不信任我。”
徐浩東微微一笑,攤著雙手道:“建峰市長,如果你一定要這樣理解,那我也只好同意你的理解。”
話不投機,林建峰走了。
徐浩東也趕緊出門回家,他不擔心林建峰的不滿,他心系明天的談判,他需要養精蓄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