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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覆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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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順口,位于遼東半島的最南端,與山東東西道所轄的登州隔海相望,在這個時代還不曾改名,元人稱它為獅子口,或許是因為港口的形狀,宛如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被這張大口圍在當中的,就是后世著名的深水不凍良港......旅順港。

  這一帶屬于金復州萬戶府的轄境,金州城離此不過百里之遙,雖然名為萬戶,實際上本地的百姓不過數千戶而已,且大多都是沿海的漁民,同遼東大地一樣,地廣而人稀,平日里熱鬧是談不上的,這個時節雖然港灣并沒有封凍,可是氣候惡劣,并不是一個捕魚的好季節,因此百姓們一邊過節一邊修補著船只漁具,為來年的開春做著準備。

  這一天,正當他們三三兩兩地來到海邊,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突然發現,平靜的港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泊滿了船只。與他們這些搖擼舟不同,來船全都是高大的海船,三桅到雙桅不等,而船的形制,見多識廣的漁民們也不陌生,方方正正地有如一座城堡,正是高麗人自稱的板屋船,關鍵在于它們是戰船。

  此時的遼東大地,各族混居,漢人的大規模遷徙,還要等到明朝開拓遼東之后,對于這些突如其來的高麗人,他們除了保持一定的警惕心之處,倒也不怎么害怕,依然在做著自家的事,同時用好奇的眼光不住地打量過去,既然是戰船,自然歸官府接待,金州城中的管民萬戶或許是一早就接到了消息,除了派人接洽,給予必要的補給之處,嚴格限制了高麗人對于岸上的襲擾,畢竟這里已經是元人的腹地。

  就在大伙紛紛猜測高麗人的來意時,從遼陽的方向,開過來了大隊大隊的人馬,當先的是為數多達萬人的騎軍,這其中大都是蒙古人,也有為數不多的色目人種,這其中也包括了他們的統帥,欽察人玉哇失。

  騎在一匹神駿無匹的北地健馬上,玉哇失神色嚴峻地打量著這個略顯得有些簡陋的港灣,視線在那些顯得有些慌亂的百姓身上掠過,似乎不太滿意地皺起了眉頭。

  “我們過來的消息,當地官府沒有接到么?”

  “一早就送入城中了。”聽到他的問話,身后的親兵想了想,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

  “那為什么,還讓他們出城,萬一里頭有宋人的探子,劃船過海去報信怎么辦?”他舉起馬鞭子指了指:“命人去將他們全數趕進城,周圍百里之內不允許出現任何閑雜人等。”

  親兵恭身領命,不過一會兒,幾隊騎兵就從隊伍里沖出來,開始驅趕那些海灘上的百姓,岸上的動靜很大,等他眼前的百姓都被趕回了城里之后,幾個高麗人從港灣的方向跑到他的馬前,忙不迭地脫下帽子向他敬禮。

  “我們奉了陛下的旨意,在此等候將軍,不知道將軍希望我們怎么配合。”

  “你們有多少條船,一次能載多少人馬?從這里到對岸,需要多久。”玉哇失頭示意了一下,出聲問道。

  他的蒙古話得不怎么利落,漢話更是一竅不通,這些高麗人能漢話,蒙古話無論聽都十分吃力,好在問題很簡單,他們看了看不遠處的大隊騎兵,幾個人暗自估算了一下,推了一個蒙古話得最好的回答他。

  “我們一共有三百只船,如果只是運人,一次能載兩萬左右,要是加上馬匹,最多也就五千,從這里到登州,海路大約二百余里,順風順水的話,五、六個時辰就能看到陸地。”

  他得很慢,玉哇失也只聽了個大概,不過關鍵的東西都知道了,他的前鋒是遼東大軍中的機動力量,足有一萬探馬赤軍,照對方的話來,一次只能先過去五千人馬,就算是現在馬上出發,到那邊天也已經黑了,海上不比陸地,黑夜里行船,還能不能順利地渡過來?這些人多半也沒有把握,那就意味著,前部的五千騎軍將在沒有后援的情況下,一直要堅持到第二天的中午,這還是順風順水的情況下,可要是不順呢?

  山東的情形十萬火急,大都一日三催,讓他們舍陸就水,就是為了打一個出其不意,現在對岸是個情況,誰都不知道,將五千人扔過去一放就是一天,無論如何都是在冒險,他原本堅定的心頓時有些猶豫了,騎軍一旦上了船,戰斗力只怕連個普通水手都不如,五、六個時辰在海上漂著,等于就是任人宰割,玉哇失并不怕死,可是如果死得這么窩囊,卻是他無法接受地。

  “沒有辦法了嗎,擠一擠,能不能多裝一倍人,一次把一萬人馬渡過去?”

  “擠?”幾個人高麗人不由得面面相覷,一匹馬所占的地方差不多相當于三個人,他們的船只有大有,大的一次能裝上五十個騎兵就不得了了,而一的只能上十個,突然之間要增加一倍的運量,談何容易。

  一個高麗人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道:“船中的倉室,裝著大軍的糧食,如果算上他們,也許能多載一些,不過那些糧食怎么辦?”

  “顧不得了,先搬下來,交與后頭的步軍,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將這里的人和馬全都渡過去。”

  騎軍的行動是為了給后面的大隊步卒找到一個落腳,他們的速度至少快了兩天,現在行跡已露,誰也不敢保證宋人是不是得到了消息,玉哇失不想在這里等上兩天之久,那樣的話,渡海的意義就不存在了。

  既然他做出了決定,高麗人也不再多什么,很快船上的糧食就被人搬了下來,每搬空一條船,就會上去盡可能多的蒙古騎軍,從底艙到甲板上全都擠滿了牽著馬匹的人,直到怎么也塞不下了,這些船才會揚帆出港,在外海游弋著,等待后面的船只前來匯合。

  整個港灣被一道狹長的半島圍了起來,在它的另一頭,是一處高約百步的山巒,從山可以俯瞰整個港灣,只不過山上叢林密布、亂石橫生,根本就沒有路,因此等到探子們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

  “當家的,海灣中的船只共有三百一十二,其中大船有五十七只,他們正在載人,看情形是打算馬上出海,上船的人人都牽著馬,似乎是一只騎軍。”

  消息很快被傳回了躲在山巒背后的船隊,姜寧的座船上,各船的船主都站在舵臺前的甲板上,他們的神色各異,卻都沒有話,而是望著臺子上的那個年青的身影。

  姜寧將傳音筒的外送打開了,傳來的消息讓所有人的聽得清清楚楚,這些人里頭,既有他從大宋帶來的,比如張瑄等人,也有在北邊海域收服的,當然還有慕名主動來投的,平日里對于他的話,無人不敢遵從,可那是因為他能帶著大家伙打出一個又一個的勝利,如今卻不一樣。

  對于后來的人而言,元人和宋人并沒有多少區別,無論是誰得了勢,都不會放過他們這些海賊,姜寧給他們的印象,也不過是一個年青有為的當家人,賞罰分明、身先士卒,僅此而已。這一次的行動,他很少見地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大伙既不知道目標在哪里,也不知道前方等著他們的會是什么,直到傳音筒里的聲音消失,而那個帶著一南方口音的熟悉語調響起來。

  “各位兄弟,你們都知道,某來自南邊,興許會以為同你們一樣,是因為活不下去了,才來到海上討一口飯吃。”姜寧的聲音平靜無波,神情卻十分嚴肅,再也沒有平日里的那種隨意。

  “其實不是的,某與船上的這些弟兄,都是大宋的軍人,某的官兒不大,掛在侍衛馬軍司充任一個虞侯,船上的這些弟兄,有的是都頭,有的已經是指揮使了,我等拋卻這身皮,跑到北邊來做海賊,為的不是大塊吃肉、大秤分金,而是對付韃子。”

  下頭的人聽了他的話,有的吃驚不已,也有的面無表情,這些事情從他們打出旗號開始,行事作風就與眾不同,不難讓有心人猜出一二,可像今天這樣明明白白地講出來,還是頭一回。

  “既然到這里了,某也不瞞大伙,大宋與元人正在交戰,孰勝孰負不好,可身為軍人,斷沒有臨陣脫逃的理。翻過這座山,高麗人的水師足有三百余只,他們之所以會在此處,是為了將元人的大軍運到對面的山東去,而那里已經是我大宋的治下。”

  “從此地出發,他們用不了一天就能登岸,這只為數萬人以上的騎軍,將會成為我等的噩夢,姜某既然來了,就決不會坐視不理。今日這一戰,敵眾我寡,一旦覆了舟,不是淹死就是凍死,某想問一句,何人愿意,同去?”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遲疑地道:“大當家,咱們只有二十多條船,怎么著也打不過,是不是再想想別的法子?”

  姜寧搖搖頭:“沒有別的法子了,再過不久,他們就會出港,只有趁著這當兒殺進去,燒了那些船,才能讓他們不得不走陸路,從而讓我軍爭取到一個準備的時間。”

  舵臺下鴉雀無聲,就連同為宋人的張瑄都沉著臉站在那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決:“無論你們做何選擇,某都是要去的,既是不愿,便都下去吧,不要誤了老子的行程。”

  沒有人移動腳步,一個漢子突然出聲問了一句:“當家的山東已經歸了大宋,可是真的?”

  “那是當然,山東各境,從寧海州一直到濟南府,此刻都已經是宋土了。”

  得到肯定的答復,那人臉上一松:“屬下是登州人氏,這一戰也算為家鄉父老打的,愿隨當家的同去。”

  “屬下是福山人,也算某一個。”

  “某的家俱在招遠,不知道那個狗官還在不,真想上去一刀結果了他,若是有人活著,替某帶句話,他老子是在和韃子拼命,不是他娘的海賊。”

  姜寧沒有想到,這里頭倒有一多半都是山東人氏,正是因為元人的高壓政策,活不下去了才出海當了賊匪,在他們的帶領下,幾個不是山東人的船主也紛紛響應,而唯一沒有表態的,就只剩了張瑄一人。

  對此,姜寧并不打算勉強,海上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這個人就是最好的后繼者,他走下舵臺,拍拍對方的胳膊:“老張,你回去將這里的事告訴中書,讓他再派些人過來,咱們的旗號可不能丟了。”

  “能活下來再吧。”張瑄出人意料地搖搖頭:“你這船上最低都是個都頭,某不過是一個的押官,軍令如山,你什么便是什么,所問何來?”

  姜寧一愣,他幾乎都忘了對方和他一樣,也是大宋的軍人,對于他的命令,根本就沒有置喙的余地。

  “好,就讓咱們痛痛快快地殺上一場,叫這些韃子,見識一下什么叫做......”

  “威震四海!”

  二十多人一齊回應,然后頭也不回地下船而去,姜才目送他們離開,轉身走上了舵臺,他的手下全站上了甲板,這些人沒有選擇的余地,都在靜靜等待著他的命令。

  “把撞角推上去,準備火油、火藥,將弓矢都搬上來,甲士做好接舷的準備。”

  “起錨、升帆,目標獅子口,全速前進!”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全船都動了起來,沉重的鐵錨被粗大的鏈子一節一節地拉出了水面,一群帆子喊著號子,將巨大的船帆升上了帆,船身在海風的吹拂下猛地一震,然后緩緩開始加速,他的手下排成長長的隊列,用接力的方式將艙中的各種軍械送上了甲板,一捆捆的箭矢被分發到各舷,弓箭手都在默默地做著準備,將箭支纏上布條,然后浸入火油罐中。

  等到東西被搬完,穿戴整齊的甲士在老兵的帶領下分成兩列立在了舷后,一人多高的木牌被豎了起來,擋在了將士們的身前。帆子們也不閑著,他們扛著一桶桶沙土,隨時準備撲滅甲板上的火苗,就連尾巴都吃力地拉著一個桶,倒退著將它推上了甲板。

  “大石頭。”姜寧朝一個黑塔般的大漢招招手,那人放下手中挾著的兩個木桶,‘蹬蹬’跑上了舵臺。

  “當家的有何吩咐?”

  “一會兒你瞅個空子,將尾巴打暈了,扔到后頭的船上,給她留些吃食、淡水,然后把纜繩砍了。”

  讓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女孩隨他去死,姜寧倒底有些于心不忍,這里離著海岸很近,運氣好也許能漂到陸上去,至于能不能活下來,就只能看天意了。

  在他的身后,二十多條海船排成一列,同他們的目標相比,這支船隊顯得那樣地渺,慢慢地前方出現了大片黑影,獅子口那道狹窄的水道,擠滿了進出的船只,此時姜寧的座船已經加速到了最大,海風將船帆吹成了一個弓形,如離弦之箭一般,撲向了那片黑影。

  “當家的想做什么?”

  山上的探子們突然發現鏡頭里面的變化,不由得驚叫出聲,只是這個問題,根本用不著人回答,身為軍人的他們又怎么可能猜不出,與敵人的數目相比,那樣的做法無異于以卵擊石,幾個人站起身,默默地看著遠處的港灣,每個人心里都很清楚,自己可能就是最后的幸存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個過程記錄下來,為日后做一個見證。

  他們藏身的那座山巒遮住了視線,任是誰也沒有想到,敵人會從近在咫尺的地方殺了出來,當姜寧的座船沖進港灣時,高麗人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直到從船舷的兩邊射出的火箭劃出一道道明亮的尾跡,敵人才反應過來,

  狹窄的水道上全都是高麗人的戰船,相向而行的雙方近得能看清對方的臉,從舷邊豎起的木牌口子上,弓箭手將一支支燃的火箭射了出去,由于對方的船上擠滿了人,幾乎從不落空,慘叫聲并不是因為箭矢入肉,而是那些蒙古騎兵被火油濺到身上,連著衣甲燒了起來,想要撲滅都沒有空間,中箭的軍馬更是撒蹄四竄,一艘高麗人的大船上頓時混亂不堪,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生生逼入了水中,船身也在朝著一側不斷地傾斜。

  “不要停,沖進去!”

  對于兩邊的戰事,姜寧視若無睹,獅子口的水道十分狹窄,他必須尋著一個空隙沖進去,那里頭才是此行的重,港灣的深處,也就是后世旅順大塢的那一帶,三百多只敵船正猬集在一塊兒,如果不趁著他們還沒有分散開來逼上去,到時候,自己這支的船隊,不過就是人家嘴里的一盤菜罷了,他不怕死,但絕不想死得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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