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室南渡以來,兩淮地區便成為宋金兩國拉鋸的戰場,又因北人的南下,淮民也成為了大宋最重要的兵源地,淮兵之名,一直持續到了最后滅亡的崖山之戰。
淮南東路治所在揚州,可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卻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制司,因為太師,平章軍國重事賈似道帶著他的都督府逃到了揚州。無奈之下,他只能帶著自己所部的七千淮兵進駐了滁州。
滁州州府所在的清流縣城,剛剛臨時設置的制司行轅內,李庭芝負手站在滴水檐下,忘著天邊落日映照,遠山之際層巒疊嶂,云蒸霞蔚,美不勝收,可他一張瘦削的國字臉上卻是面沉如水,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江淮招討大使汪立信的手書此刻就在他身上,全文不過百余字,言辭也十分平淡,不像公文更像是老友閑述。可是李庭芝還是從中看出了寫信之人的焦灼,“建康陷則東南危”,他不是不知兵之人,這點大局還是清楚的。
但他又能怎么做,淮東大軍都在揚州,自己所部目前不過七千余眾,其余各州還要擔負邊防重任,兵從何來?李庭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左邊,那處是廬州方向,已經屬淮南西路治下。
自從他自己提出來兩淮分治,讓那夏貴領了淮西制置使之后,李庭芝這個兩淮制置大使實際上不過就成了淮東一路帥臣而已。想想夏貴平日里的跋扈,他苦笑著搖搖頭。
以文制武在咸淳末年早已經成了廢議,各路武將擁兵自重,朝廷卻無可奈何,還不得不小心加以籠絡。就在最近,不戰而逃的夏貴就剛剛加了開府儀同三司,這幾乎已經是武將的頂勛了。
“那汪機宜還在州驛住著么?”李庭芝招手叫來一個親兵。
“回大帥,那人昨日一直求見,后便回了驛站,今日卻不見前來,多半還在吧。”親兵恭敬作答,李庭芝的差遣里有個大字,故被稱為“大帥”。
“你去一趟,如果人還在,就帶來這里,本官在后衙見他,好生相請,不得怠慢。”李庭芝揮揮發他離開,一直不見也不行,可見了面要怎么說,他還要好好想想。
汪麟在州中驛站自已的房中呆呆而坐,從揚州一路追到滁州,也只不過將父親的手書遞進了帥府,已經兩天了,他只能在這里干等。從小到大,一直長在父親的羽翼下,不免有些缺乏機變。
得知帥司來人相請,汪麟趕緊起身,帶著隨從便跟著來人而去。一路穿堂入室來到后院,來人帶著他們去到一處大屋,便請在此稍待,自己進去稟報。
“不必多禮,汪機宜請坐。”見汪麟禮畢,李庭芝不過欠了欠身,便招呼他坐下。
“誠甫公一向可好,京湖一別,算算差不多五年了,風云變幻啊,如今都老了。”李庭芝將頭一仰,仿佛不勝唏噓地說道。
“多謝制帥關心,家父身體一向還算康建,只是最近諸事煩多,便有些精神不濟。”聽到別人問候父親,汪麟忙站起身作禮。
“你父親的信某已拜讀,誠甫公以高齡撫淮,不畏艱險,說實話,李某是很佩服的。”李庭芝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汪麟坐直身體望向他,等著他的下文。
“不過,你到過揚州,也看到了本帥處境,這淮東全路,某能調動的兵力極為有限,這滁州清流城外,駐著某的部眾,不瞞你,一共七千之數。”李庭芝語帶無奈地說道。
“汪賢弟聽某先說完,某這么說絕非推脫之辭。淮東各州,邊境上的濠州盱眙軍自不必說,楚州高郵軍離得太遠,就算想調也不及趕到。還余下一個真州,那處共有步軍二千余,水軍一千八百,賢弟認為這點兵馬,能幫到你父親么?”
李庭芝見汪麟欲說話,先制止了他,然后慢慢把自己的處境講給他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真州隔江與建康府相望,汪立信就是要求他進駐那里,與建康相互呼應。
汪麟看著上首的李庭芝,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卻已是位高權重的一方守臣。兩鬢隱隱有白發滲出,所謂能者多勞,大抵便是如此吧,想起自己父親的滿頭白發,再難坐住,驀得站了起來。
“制帥,某亦知情勢艱難,怎奈韃子勢大,建康府兵微將寡,還望制帥三思。不為某父子,只看著東南百姓,盼能伸出援手,不拘多少,只要制帥大旗能插到江岸,便是闔府之幸。”
一番話說完,汪麟深深一揖,這已經他今天朝李庭芝行的第三個禮了,李庭芝聞言,也有些動容。站起身來,將汪麟扶起,原本還有些輕視這個衙內的心思,也收了起來。
“這樣,某先行文淮西夏貴處,不求他領兵來援,只要他兵出廬州直趨和州,便能與某呈東西掎角之勢。某所部明日便開拔,賢弟隨某一起前往,到時直接送你過江。”
汪麟感激地點點頭,他知道這已經是李庭芝能做到最好的了,夏貴如何已經不是他人能掌握的,李庭芝不過是盡盡人事,心存萬一之望罷了。
建康府制司衙門內,病勢已經有所減輕的汪立信正在和孟之縉下棋,原本這是胡三省的活,自從胡三省被劉禹抓了壯丁去管府庫之后,汪立信便把無所事事的孟之縉找了來陪自己。
孟之縉棋力一般,加之有些心情不定,不到片刻便落了下風,正當他苦苦思索應對之法時,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不多時,只見一個親兵匆匆而來,至二人身前,抱拳行禮。
“稟招討,有信使自臨安府來,目下就在門外,可要召進來?”汪立信聞言對孟之縉對視一眼,心中一動,應該是自己的保奏有了回文。
拿來來人遞過來的一沓文書,除了吏部回文之外,還有自家夫人的家書,以及朝廷最新的邸報。汪立信放下回文和家書,先打開了邸報,翻開便是一怔。
報上所登的是知樞密院事陳宜中的奏章,上面歷數賈似道威福肆行,畏敵怯戰,喪師辱國,更丟失沿江數個州府的罪狀。直接要當朝的謝太后撤職查辦,以究其罪,翻過來則看到了謝太后的批語。
“似道勤勞三朝,豈宜以一旦罪,失遇大臣之禮?”汪立信搖搖頭,陳宜中終于下手了,謝太后雖然不同意,但也拖不了多久,雖然旨意上有問各守臣意見,但倒賈之勢已經成必然。
“之縉,便勞煩你跑一趟吧,把這個給子青送去。”汪立信將吏部回文遞給孟之縉,有了這個,劉禹的這個權知建康府就是名正言順的了。
孟之縉領命出府之后,汪立信拿著家書和邸報進了自己的書房,略看了看家書,無非又是些家長里短的瑣事,想起相濡以沫五十余年的老妻,不禁心生感慨。
再度拿起那張邸報,陳宜中的文章不長,言辭卻頗為激烈,直有不把賈似道拉下馬不罷休之勢。汪立信思忖思久,終是鋪開了紙張,慢慢地將墨化開,邊搖邊斟酌著用詞。待墨成形,提起筆蘸了蘸,便向紙上寫去。
“端明殿學士、沿江制置、江淮招討使臣汪立信伏乞太皇太后,國朝定鼎三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