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橋的身體和表情頓時都有些僵硬,顯然是尷尬了。田氏一直對夏橋這個大兒子不錯,但因為夏橋一天天的長大,田氏已經很久沒有對夏橋做出這么親熱的動作了。夏橋也自覺是個大人,不管心里頭怎樣,都有些無法接受田氏這樣的動作。
他就想到剛剛在寧華堂夏至提醒他的話,這就是田氏對他的不一樣。
田氏似乎根本就沒覺察到夏橋的尷尬,她摟著夏橋不撒手,仿佛是抓住了生命中最為寶貴的東西,或者說是她的最后一顆救命稻草。
夏橋心軟面赧,他想要掙脫,卻又不敢太使勁。不過感覺到田氏抱他的手臂頗有力氣,他倒是放心了不少。
雖然田氏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是看她還有這樣的力氣,應該是身體并不虧。夏至說的應該沒錯,田氏這種就是富貴病,只要花銀子吃藥就沒事兒。
因為田氏過于熱情了,夏秀才在一邊看著都有些奇怪了。不過他很快就為田氏找到了理由。田氏生了這樣的病,心里頭肯定是比較脆弱的。而幾個兒女里頭,就屬夏橋最孝順,心腸最軟。
而且,夏橋作為長子,也更能體會田氏的不容易,更能夠負擔的起家里的擔子。
夏至的想法跟夏秀才的不一樣。她本來有些猜測,當看到田氏這樣對待夏橋,她就知道她猜對了。
田氏本來是想再生個完全聽她的話,她可以依賴的兒子。可是她生的這種病讓這種打算完全落空了。
田氏這病活著沒問題,但要是想再生育卻是不可能的。這是請來的幾位郎中一致的診斷。夏秀才對于這一點倒是沒什么想法,反而他和田氏已經有了良兒兩女,雖然不算多,但也絕不算少。可田氏的打算落空,為此很是失落了一陣子。
生不出別的兒子來,田氏就得從夏橋和小樹兒兩個之間找個依靠了。
本來小樹兒年紀小,應該更好教導和籠絡。但田氏卻很快否則了這個選擇。小樹兒雖然機靈會討好,但脾氣卻不像夏橋那么好。
夏橋以前曾經很聽她的話,不過是因為發現了月牙兒的事兒,再有就是被夏至給攛掇的,這才跟她離了心。
可即便是跟她離心了,夏橋平常對她還是順從的,不過是在涉及到她娘家的事上不肯走在聽她的擺布了。
而且,身為家中的長子,也是夏家的長孫,夏橋在夏家的地位是獨特的。如果她能重新籠絡住夏橋,那也就不用再生什么兒子了。
想清楚了這一點,田氏還讓夏秀才給大興莊寫信,說是她想夏橋了,要讓夏橋來看她。
夏秀才也確實寫了這樣一封信。雖然即便是他們不寫信夏橋也會來這一趟。
田氏抱著夏橋又哭又說的,她這動靜不小,就有人聽見動靜走近了來。夏秀才略微有些尷尬,夏至確是因為感覺到了夏橋的尷尬,所以上前就把田氏給拉開了。
夏至做出攙扶田氏的姿態,就和夏橋簇擁著田氏往屋子里來。
“娘,你今天是咋啦?平時也沒見你對我哥這樣。這是得病了,想以后只能指望著我哥了吧。”夏至一邊扶著田氏往屋子里走,一邊說道。
她將聲音壓的很低,只有田氏和夏橋能夠聽到,離的略遠一些的夏秀才和二丫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她在說話,卻聽不清楚她說的內容。
田氏腳下就是一個踉蹌,如果不是夏至和夏橋扶著她,她只怕就一跤跌倒了。夏至這話,正好說在了她的病根上。
沒錯,她就是這么想的。
可她這么想又有什么錯?夏至這是天生和她犯沖,她就這么一點兒念想,夏至都要拆穿,而且還是當著夏橋的面。
田氏就惡狠狠地瞪夏至。不過她雖然好醫好藥地治療著,但身體畢竟有了些損耗,所以那瞪視的目光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夏橋性子軟糯些,卻并不傻。他看清楚了田氏的反應,心里已經明白夏至說的并沒錯。夏橋的心情有些復雜。
大家就這么進了屋坐下。
因為剛剛被夏至揭穿,而且夏橋的反應也跟她所期待的相差很遠。田氏雖然心里早就打好了草稿,但接下來不管是神態還是說話,就都有些不那么自然了。
都怪夏至,田氏恨恨地想著。
這個時候,夏秀才已經在問夏橋夏老爺子和夏老太太的身體如何,又問這些天家里都怎么樣。
“我爺我奶聽說我娘病了,都挺擔心的,還讓人在集上買了最好的小米,說是小米粥最養人。我奶說了,把小米熬出米油來,那個米油最好…”
田氏現在不能吃山珍海味,也不能吃大魚大肉,還真就是這個小米對她最有益處。
夏秀才就很感激:“你奶可是個周到的人,會照顧人,體貼人。”
田氏不自在:“看你那樣。好像她是你親生的娘似的。”
夏家的兩個兒媳婦,田氏和夏二嬸,她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動不動就愛拿夏老太太不是夏秀才和夏二叔的親娘說事。
夏秀才就有些尷尬。田氏這樣的話只當著她一個人說還算了,當著夏至和夏橋說,他就糾結了。如果他不說田氏,這顯然于理不合,而且也愧對夏老太太的一片心。如果他說田氏…
夏秀才早就習慣了不說田氏了。
夏橋也有些尷尬。從前他被田氏籠絡著,跟后院不親近,田氏這么說的時候他還不覺得怎樣。可是現在他跟后院走的越來越近,夏老太太不僅沒有絲毫對不住他的地方,還對他處處照顧。
夏橋是個有良心的少年,所以田氏的話讓他尷尬,不舒服。但他同時也是個性子柔順的少年,覺得不該嗆著自己的母親說話。
夏至卻沒有這些顧慮。
“娘,你說話講講良心吧。我奶對咱們怎么樣啊,你好意思總說這沒意思的話。你可別說我沒給你提醒兒。你這話說順嘴了,改天跟別人也這么說,你看看別人背后怎么講究你。”
這個年代的為生和醫療水平都不高,最顯著的體現就是嬰兒的夭折率,再有就是壯年病故的人了。
因為這樣,所以鰥夫和寡婦再婚的就有不少,很多人家都有繼母,先房撇下的孩子這種情況。
這個年代的倫理道德,繼母要待先房撇下的兒女如同親生,否則就會被人譴責。同時兒女們待繼母也要給與同親生母親一般的尊重,否則就是不孝。
田氏這種話如果出去說,肯定會得罪不少人,也會被人拿住話柄。
因為夏至開口了,夏秀才也就跟著說田氏:“…別總說啥親生不親生的,老…娘對我一直都不錯,對十六他們幾個也沒話說。做人得講良心。…你總說這話也不好。”
“…我不上后院吃飯,我奶總上前院來給我燒火做飯,包餃子做了啥好菜都給我留。衣裳啥的,我奶都搶著幫我洗…”夏橋沒說田氏,他只說夏老太太這些天如何如何照顧他。
田氏的臉就紅了,不過她是好強的性子,所以無論如何是不肯認錯的。
“他照看你,那還不是看著…夏至照看她老兒子…”田氏嘟噥著說。
夏秀才就嘆氣:“啥事到了你嘴里…”
“到我嘴里咋啦,我不會說話,惹你們一家人生氣了!”田氏對夏橋和夏至還過得去,但夏秀才一開口,她畢竟要懟回去。
夏至知道,田氏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改了。其實在田氏心里有個根深蒂固的想法,也就是她相對于夏老太太的優越感。
她和夏秀才是原配的夫妻,可夏老太太卻是寡居后再嫁到夏家給夏老爺子做填房的。
接下來,夏秀才、夏橋和夏至就盡量忽略田氏,談到家里的事,他們三個還是比較談的里的。
夏老爺子和夏老太太身體都很好,因為天氣暖了,夏老爺子已經帶著兒孫們開始下地,夏二叔和夏三叔的小生意做的都不錯。
總之家里一切都好,沒有什么讓他們擔心的。
然后就是又有人給錢妮兒做媒了。這次錢妮兒倒是去相看了,不過沒看上對方,所以親事還是沒成。
說到田帶娣家里的事,田氏插話進來,問夏橋有沒有人給錢大郎做媒。
夏橋就搖頭。錢大郎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而且他長的也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說有點兒瞅。如果錢大郎會說話也行,他還不大會說話,悶悶的,不大討好。
“…是老大難。”田氏就說了一句。
“等她二姨家日子過起來,大郎也能定上媳婦,早晚的事。”夏秀才比較善良。
田氏突然就又想到了五月,她問夏橋五月在家里老實不老實,有沒有又跟張家瓜葛上。在五月這件事上,田氏在大興莊的時候都沒怎么表態,不過看她現在追問的樣子,應該是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
夏橋不太樂意說這個話題。她就跟田氏說五月一直在家里沒出門。“我爺看她看的緊。”
田氏就笑,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你爺看的緊,也不一定能看的住。她從小我就看出來了,不是省油的燈。往后還不定鬧出啥事來。跟你二叔性子一樣,作!”
田氏又問了些別的,唯獨沒有問田家在臨水鎮上過的怎么樣。
她不問,但夏至要問。
聽夏至問到田老頭一家子,田氏就不言語了。
“…生意慢慢做起來了。都夸大寶媳婦能干,她娘家兄弟也肯干。我二姨他們在那兒干的也挺好,跟大寶媳婦他們處的還行。”
初期的磨合肯定有,但大家都顧忌著夏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兩下也都是真心想把生意做好,把自家的日子過起來。
岳紅,田帶娣,這確實是能夠在一起合作的人。
夏至微微點頭,顯然對這樣的情況很是滿意。
因為說到了這個話題,田氏也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看著你姥和你姥爺沒有?那鋪子是大寶媳婦當家了,那你姥爺和你大舅都干啥呢?”
“趕集的時候看著兩回。他們都挺好。…大寶媳婦當家,我姥爺扣,他想克扣客人的菜量,大寶媳婦怕有他得罪客人,不讓他在鋪子里了。我大舅…他啥也沒干,每天就喝酒耍錢。”
田氏聽到這里,已經后悔問了這么一句。她娘家這些人,就沒一個給她長臉的。心里難受,田氏還想著能搬回點兒臉面來。
“是有人編排的吧。你大舅哪兒來的錢喝酒耍錢?”
“大寶媳婦給的,說是為了不讓他鬧。”夏橋老實地說。
田氏的臉紅了紅,又白了白,然后就發作起來:“都是爛泥扶不上墻,我往后再也不管他們了。”
這句話也是她早就想好了,本意還是為了籠絡回夏橋的心。不過她這話說完了,大家都沒吭聲,夏橋也沒有特別感激的意思。
田氏閉上了嘴,心里發苦。
“喝點兒酒用不了多少錢,咋還讓他耍錢?”夏至問夏橋。
“不讓耍錢不行,他就鬧,還耍酒瘋。不給他多少錢,都是小局,不玩大的。近邊的人都知道,大寶媳婦放出話去了,大舅就可他手里的錢耍,她不幫著還賭債。誰敢讓大舅欠錢,也不用找她,就找大舅自己個、大舅沒錢,隨便他們零割碎剮剁了賣肉,她一概不管。”
岳紅真是夠光棍的。
不過岳紅敢這樣說,那些放賭的人也都聽了,一方面是因為岳紅的三個兄弟,另一方面就是夏家的影響力。
岳紅在這么放話之前是去見過夏老爺子的。
夏至就笑了笑。田氏想說什么話,但她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回去了。
這么說著話,小黑魚兒和小樹兒散學過來了。他們見到夏橋都很高興,夏橋也一樣。他還把小樹兒和小黑魚兒輪流給抱起來轉了幾個圈圈。
小樹兒高興的笑個不停。小黑魚兒其實也挺高興,臉孔都有些板不住了,可他還是說他是大人了,還是當叔的,讓夏橋趕緊放他下來。
屋子里一下子就充滿了開心的氣氛,驅散了屬于田氏的那份陰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