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和夏秀才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后還是田氏先點了頭。夏秀才看到田氏竟然同意了,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田氏做出這樣的讓步,是因為迫于情勢。幾個孩子現在對她都非常有意見,包括從前對她百依百順、忠心耿耿的大兒子夏橋。或許三個孩子里面對她意見最大最無法調和的,還是夏橋。
夏至應該沒有關于夏月的記憶。小樹兒更別提了,夏月被賣之后他才出生的,如果不是別人說起,他完全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大姐的存在。
可夏橋不一樣。他對夏月有很深的感情。偏偏夏橋還是個最重感情的孩子。
田氏沒辦法將夏月還給夏橋。如果她還像過去那樣一意孤行,不作出一些讓步來。你們她和幾個孩子,尤其是和夏橋之間的關系就完全破裂,再也無法修護了。
可以說,田氏如果還想在這個家生活下去,她就必須做出讓步。
而對于夏至來說,她也是做出了讓步的。她原本的打算是將家里的財權完全拿過來,讓田氏以后無法再去貼補田家。
這是理想的想法。然而看田氏的態度,現在就讓田氏跟田家斷了,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只要田氏不跟田家斷了來往,田氏就得繼續貼補田家。
這并不是田氏自己決定的。如果田氏不能貼補田家了,那她對于田家來說也就沒有價值了。
圍師必缺。如果將田氏逼到絕路,勢必也會逼的夏秀才站隊,到時候家里雞飛狗跳自不必說,最后的結果未必就會對她們幾個孩子有利。
眼下雙方都各自做出了妥協和讓步,對夏至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田氏那邊委委屈屈的,好在夏秀才就在身邊。夏秀才軟語安慰田氏,說的都是勸慰她的話。家里的出息都由幾個孩子掌握,往后田氏也能少操不少的心。而他每個月有固定的薪水,再辛苦些,還有別的收入。
這些錢加在一起,也足夠田氏花用了。
田氏什么都沒說,只在心里默默地算計。只要田家那邊不再朝她要大筆的銀錢,夏秀才的薪水也確實夠她花用,多多少少還是能貼補娘家。至于娘家那邊的大筆開銷,這不是有大丫和二丫嗎。
而且,她爹田老頭也囑咐過她,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是給大丫和二丫找有錢的,肯多出彩禮的婆家。
這種情況下,她也沒多少精力再去管自家的幾個孩子了。因此,田氏雖然委屈,但在夏秀才的安撫下,情緒慢慢地也平穩了下來。
另一邊,幾個孩子卻都十分歡喜。最開心的莫過于小樹兒了。即便是田氏就在屋子里,他還是認忍不住圍著夏至蹦蹦跳跳,而且笑的嘴巴根本就合不攏了。
小樹兒已經預見到了未來的好生活了。
家里的出息都歸夏至管,夏至肯定將這些錢都花在他們兄妹自己身上。從前夏至自己還拿錢出來給大家打牙祭、開山生活,以后家里的伙食都歸夏至管了,那他們還不得整天都吃好吃的呀。
而且,小樹兒還堅信,不論夏至怎么安排,他們都會比田氏當家拿錢的時候過的好。
夏橋對于自己今后生活的好壞似乎不大在意,他還在因為夏月的事情而心情沮喪,但看著弟弟妹妹都很高興的樣子,他的心情也跟著輕快了很多。即便田氏那樣說了,他也并沒有放棄要找回夏月的信念。而弟弟妹妹以后可以生活的更好,這讓他很欣慰。
小黑魚兒就更為夏至高興了。“這個家,早就該讓十六來當了!”小黑魚兒大聲地說道,他還生怕田氏聽不到,一面又故意拿眼睛去瞟田氏。
田氏果真就聽到了。她看了夏至一眼,目光卻跟小黑魚兒的碰撞在一起。田氏趕忙收回了視線,頓時覺得心口又堵的難受極了。
這會工夫,大家都忘記了田家姐妹。
大丫和二丫被田氏從屋子里支出來。她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上院子外頭去。姐妹兩個就走到前院的盡頭,靠著墻站住了。
即便是離的上房遠了,但是偶爾還是能聽見一兩句,田氏的哭聲她們更是聽的清清楚楚。姐妹兩個都非常不安,她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仿佛現在并不是盛夏,而是數九寒天。
半晌,二丫才怯生生地開口說話:“姐,你說,咱姑和姑父,是不是要把咱倆送回靠山屯兒?”
這也正是大丫正在想,并且最為害怕的事情。不過大丫畢竟比二丫大了兩歲,她也比二丫更穩當。
大丫琢磨了半晌,就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能。咱爺安排給咱姑的。咱姑都把咱倆給帶來的,肯定不能再把咱倆給送回去。咱姑最聽咱爺的話。她不敢。”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大丫的語氣里卻帶著一絲她自己也沒覺察的不確定。她之所以要說的這么斬釘截鐵,并不僅僅是為了安撫妹妹,還是為了安撫她自己。另外,她似乎覺得她這么說了,田氏和夏秀才送她們回去的幾率就又降低了一些。
二丫卻完全相信了。“對,姐,你說的對。咱姑不敢不聽咱爺的話。”這么說著話,二丫還雙手合十,似乎是在心里面默默地念著佛。
求神佛保佑,一定要讓她們留下來。她們再也不想回到靠山屯兒去了。
跟田氏和夏秀才往大興莊來之前,她們的娘將會曾經將她們姐妹兩個叫到一邊,在沒人的地方反復地囑咐了她們一番話。
江氏讓她們無論如何都要留在田氏和夏秀才的身邊,讓田氏給她們找個婆家嫁過去,那么她們從此就脫離了田家的那個地獄火坑,才能過上好日子。
而如果她們萬一被送回了田家。她們的爺田老頭肯定不會再允許家里養著她們。她們會像大姑二姑那樣,不是被賣到大山里頭去給人做牛做馬,年紀輕輕就因為操勞和環境惡劣而喪病,就是被賣給不知道什么來歷的人,不知道會落后什么更為悲慘的境地里頭去。
而留在田氏和夏秀才身邊,她們不僅能過的比在田家好上百倍,田氏還能為她們找到體面富裕的婆家。哪怕同樣是被拿去換彩禮的,但她們將來卻能過上好日子。
她們雖然年紀還不大,但卻早已經知道并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她們早晚都是要被拿去換錢貼補兄弟和家里的。只是過去她們的娘江氏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了她們。也因為夏家的閨女比田家的閨女值錢,所以她們的爺田老頭先打的是夏家的閨女的主意。
而江氏反復囑咐她們的一句話,也是讓她們無論如何都要留在夏家。
“二丫,你聽著。一會就算是咱姑和咱姑父要送咱回去,咱也不回去。”漸漸地聽不到了田氏的哭聲,大丫突然咬著牙對二丫說道。
“嗯。”二丫的眼圈都紅了,卻立刻點了頭。
“咱姑怕咱爺。咱姑父和咱大橋哥都心軟。咱倆到時候就跪下磕頭、哭,他們肯定狠不下心送咱回去。”大丫又囑咐二丫。
“嗯,咱就下跪,咱就哭,咱求他。”二丫連連點頭應承。
“能住下來,咱倆干啥都行。往后,咱倆勤快點兒,咱啥活都干,誰說咱,不給咱好臉兒,咱也不回嘴。只要能留在這,讓咱干啥都行。”大丫又狠狠地說道,“咱啥都聽咱姑的,就沒錯。”
二丫又點頭。她們姐妹兩個,平時拿主意的都是大丫。現在姐兩個到了陌生的地方,大丫就更是主心骨了。
“姐,你說大橋哥,還有十六和小樹兒,她們都恨咱倆不?”過了一會,二丫又怯生生地問。
“肯定恨。”大丫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張臉上都是陰云。“這些年咱姑拿回家不老少錢。要是有那老些錢,她們肯定能過的更好。咱姑還為給咱家蓋房,把大橋哥的姐給不知道賣到哪兒去了。他們恨咱爺,恨咱爹,恨咱一家。”
“要是不恨,能大早上不吃飯就跑回來了。你知道咱屯子里現在都咋說咱家了。咱爺不是說,大橋哥,十六和小樹兒都心狼,蔫壞著咧。”
“那些錢咱倆也沒花著啊。”二丫都快哭出來了。
大丫可不這么想。那些錢她們倆是沒花著,但她們同樣住了大瓦房。她們都安安生生生長到這么大,而不是早早地就被賣掉,那還不是因為有夏家在往她們家貼錢的緣故!
“…那咱倆咋辦啊。我看咱姑也不像過去那么壓事兒了。十六她們都不聽她的,不怕他了。”二丫哭哭啼啼地道。
“咱姑壓的住。”大丫攥了攥拳頭。
姐妹兩個挨著墻根自己嘀嘀咕咕的,她們并不知道隔墻有耳。
隔著一道墻,孫王氏聽大丫和二丫說話,正聽的津津有味。她一面摸著自己已經挺起的大肚子,一面忍不住無聲地笑。
“這才叫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呢。”直到大丫和二丫讓想起她們的田氏給召喚回到上房屋子里去,孫王氏才慢悠悠地回到屋子里。
孫老五和孫蘭兒父女倆已經從地里干活回來了。孫蘭兒正在外屋燒火做飯,孫老五脫光了膀子,疲憊地躺在炕上。
孫王氏這句話,就是對著孫老五說的。
“咱那院秀才家又吵吵起來了?”孫老五就問。
“可不是,就是他們家。這一年到頭,連臺大戲的唱個不停。秀才娘子可是個人物。”孫王氏笑呵呵地說道。
“一家不管另家事。人家的事,咱們少摻合。”孫老五甕聲甕氣地說道。
“誰摻合了?”孫王氏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將一雙三角眼立了起來,聲音也尖細了起來,“老娘閑的慌,去摻合他們那些破事。”
“不摻合就好,不摻合就好。”孫老五見媳婦變了臉,立刻就陪笑說道。
孫王氏拿眼角夾了孫老五一眼,就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如果不是她今天心情實在是好,肯定要再罵孫老五幾句。
“你還不知道,那院秀才娘子把娘家兩個侄女都帶回來了,看來是要給尋婆家呢。眼界還挺高,要尋有錢體面的人家。哎呦,可笑壞我了。這要是老夏家的閨女,那還差不多。她們還當自己也姓夏呢,哎呦,這往后可有樂子了…”孫王氏一邊跟孫老五學說大丫和二丫的話,一邊樂,最后都樂的彎了腰,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你咋樂這樣!”孫老五挺怕他這個媳婦,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不是特別可樂嗎。”孫王氏笑著的間隙里回了一句,“我都等不及了看這個熱鬧了。”
孫老五見自己說不聽媳婦,也看不下去她這個笑法,干脆就自己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孫蘭兒正將飯從鍋里鏟出來,她就問了孫老五一聲:“爹,晚上吃啥菜?”
“問你娘去?”孫老五看也沒看閨女一眼,就走出去了。
孫蘭兒只得挑起門簾,問坐在炕上依舊在笑的孫王氏:“娘,晚上吃啥菜?”
“我看你就像個菜樣。”孫王氏雖然心情好,但看見孫蘭兒卻立刻就收住了笑。“你也沒看看你們掙出來菜了沒有,還想吃菜,有飯吃就不錯了!”
孫蘭兒垂下頭,不敢跟孫王氏爭辯。她問的要吃啥菜,就是問孫王氏想吃什么,并不是她要吃。正像孫王氏所說的,這個家里,容她有一口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的飯吃,她就該感恩戴德了,哪里敢再有別的要求呢。
她在問孫王氏之前,就料到了會被孫王氏辱罵訓斥。但她還是問了,因為她想早點兒做了飯,干完了活,她就能抽空去看看夏至。
她在外屋燒火做飯,也聽到了孫王氏在屋子里所說的話。夏至回來了,田氏還將田家的兩個姑娘給帶來了。
孫蘭兒要去看夏至,然后還想把孫王氏學說的大丫和二丫的話告訴夏至。她為夏至擔心,擔心大丫和二丫來了,夏至在家里的情況會更加不好。大丫和二丫看著也是可憐人,但她們對夏至卻并非懷的都是善意。